“虧你還說得出口,這青藏線是你的家嗎?你可以不要老婆不要孩子就是離不開它。看把你一天忙乎的,剛叢山上下來,到家把被窩還沒暖熱又要走了。”妻子好像從來還沒有這樣說過丈夫,她的淚水掛滿了臉,悲淒淒的說得好傷慘,“不是我說你,你瞧你的身體,都病成猴兒相了,還這樣不知道疼愛自己。每天夜裏你躺在床上肝痛得直呻喚,翻過來倒過去地不能入睡。你不為老婆孩子想想怎麼也不為自己的身體想一想呢?”
明明是問話,但是不等丈夫回答,她又說起來了:
“前日個衛生隊李大夫告訴我,你的病不能再耽誤了。要我說,這趟任務你不能出發了,該治病就治病,該休息就休息,團裏的工作有大家撐著,天塌不下來!”
他靜靜地聽著,在一般情況下他是不辯解的。今晚呢?他本來也不打算辯解,隻是他見從來都少有話語的妻突然間說了這麼多話,那是真的動感情了,特別是聽到妻說的“團裏的工作有關家撐著,天塌不下來”這句話時,他便改變了原先不想與妻較真的想法,也很激動地說了下麵一番話:
“你說的都對,很對!可是,你畢竟是站在妻子的位置上對丈夫說話的。你還應該知道,我是一團之長,你作為團長的夫人,要對全團同誌講幾句話才對。眼下團裏其他幾位領導有的到上麵去開會,有的家裏有點天災人禍的意外事情難以出發,而現在是冬季行車,發生車輛事故的旺季,我不出發是實實在在的不放心嘛!”
他還要說下去,可是肝區疼,他捂起了肚子。
妻子趕忙擦去傷心淚,強以笑顏扶他在床頭坐好,給他擦著因為剛才說話激動臉上滲出的汗珠。他拉起妻子的手,笑了。苦笑。
妻子的心多會兒都是軟的,別看她的嘴有時那麼硬。
第二天,天剛放亮,他就爬出熱乎乎的散發著妻子發油氣息的被窩,走了。後來,妻子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腳上的那雙棉毛皮鞋(高原人俗稱大頭鞋),他穿上後,在屋裏走了走,跺跺,說:“怪了,這鞋怎麼小了,穿著怪夾腳的?”妻子並沒在意,還有意無意地開了句為了使他開心的玩笑話:“你長個了啊!”
他沒吭聲,走了。他送她出門。走出去好遠了,妻子還看見他站下來跺腳,看來確實是夾腳。她一直望著他,感到那腳步邁得好沉,有點異樣。
後來,妻子明白了,人在出事之前,腳總會浮腫的。這是爸爸講的,家鄉人都這麼說。她真後悔,當時她怎麼就忘了這一點呢?
她後悔極了……
人總是在失掉什麼後,才更能感到它的寶貴。可是,晚了!
她知道,再後悔也無法縮短這無法縮短的距離。丈夫已經遠離她而去了!
心上留著這種後悔烙印的不止王誌遠的妻子,還有兵站部的幾位頭頭。
那是王誌遠從線上值勤回到駐地格爾木以後,緊接著就到西寧參加了兵站部的黨委全會。會中他的病犯了,肝疼得大會都不能參加,被人架到醫院去治療。會議結束後,兵站部的幾位領導都到他的房間去看他,希望他留在西寧把病好好治一治,這兒的條件畢竟比格爾木好多了。他一聽就像叫他入地獄一樣急了,趕緊扳著指頭說起來:絕對不行呀,會議精神等著我傳達貫徹,還有,團裏幾個領導等著我回去研究明年的任務……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認為王誌遠講得有道理,所以他們挽留他治病的決心也動搖了。盡管大家覺得他是無論如何應該治病了。
他離開西寧時,孩站部的領導送他到火車站,再三叮囑他:
“老王,再不敢統誤了,一定要抓緊看病,這也是你的任務。”
他回答得還是那麼輕鬆:
“沒問題,忙完這陣子我就安心住院去!”
青藏較上的汽車部隊是永遠也沒有忙完的時候。不久,王誌遠又跟著車隊翻過了唐古拉山。
這是他生命的最後裏程。
這一點,也許他自己不知道。但是他的妻子、他的戰友、他的下級和他的上級都似乎已經明顯地感覺他的人生之路快走完了。要不,在這之前他們幹嗎要一再地勸他治病呢?
隻是他們的勸說沒有起到他們本來打算起到的作用,這個倔得像西藏犛牛一樣的王誌遠,還是義無反顧地朝著他認定的目標走去。
正是這個目標與死亡連在一起。這,大概是他這個平平凡凡的人物在人們心目中閃現出異彩的原因之一。不是麼?是他編造了一頓吃兩大碗麵條的話瞞過了妻子的耳目,又是他在生命本該放慢節奏的最後時刻扳著指頭說服領導躲開了醫院,而去加速地完成最後的衝刺。
就是在這趟任務中,他昏倒在唐古拉山上。當時車隊被暴風雪困在山上十五個小時,他和大家一起挖雪開路。十五個小時呀,鋼人鐵馬也要折斤兩,他終於累倒在雪地上。開始,同誌們並沒有發現團長倒下去了,等發現後他已有點不省人事了,嘔吐物順著大衣往下流淌……
他這次累倒後就再沒有起來。
最後,大概是他離開這個世界前的兩個來小時吧,他突然伸出手來,顫顫巍巍地說:
“煙,煙……”
他要抽煙。在場的人點著一支煙遞給他。他出奇地飛來一股勁,接過煙,有滋有味地吸著,吸著,非常饞人。
大家感到,他的生命在這煙頭上一點點燃燒為灰燼。
那煙頭上的火星忽然閃亮了一下,格外亮,濺起了火星。
然後,滅了……
高原冰層下有他的墳墓,但他不是菲立普
我常常這樣想:世間的許多事情都不是人們可以用常規的因果關係所能解釋得清楚的。曾祖父比曾孫還年輕,這樣的事你相信嗎?但它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一九八六年,一支登山隊發現在阿爾卑斯山的冰層中躺著一具穿法國士兵服裝的屍體。醫學研究所做了慎重的解凍後,那屍體的身軀竟然微抖起來,接著,眼睛、臉部也開始蠕動。後來,經過醫生的悉心處理,他說話、行動也正常了,並敘說了自己的身世。他叫菲立普,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二十二歲,在一次急行軍中,不慎陷入積雪皚皚的山穀裏,很快被冰層覆蓋了。菲立普在冰層裏整整睡了六十九年,實際年齡超過九十歲,可他的體重、行動、麵貌仍停留在二十二歲的青年狀態中。經過調查,他的妻子、兒子已相繼過世。目前他的孫子孫女都四五十歲了,他的曾孫子也已結婚生子,而他比曾孫還年輕。
我列舉這個例子,實實在在沒有獵奇之意,而是想告訴讀者,在不同的環境和條件下,會出現人們正常思維所意料不到的奇人奇事。下麵我要說的這位患了高山病症的駕駛員便屬此例。他被病魔折磨得頭快爆裂了,疼得他神誌不清,卻竟然開著車在險峻的山道上安全地行駛了三十多公裏。
信不信由你,這是發生在世界屋脊上真實的故事。
他叫成元生,汽車兵,那年也二十二歲,與菲立普同歲,巧合。可是,他們的命運是多麼不同呀!菲立普在這個年齡時暴發了一次強烈的生命活力,成為永遠年輕的新生的起點。
而成元生呢?在這個妙齡年華走進了青藏高原的冰層下,那兒成為他的永久性墳墓……
那是一個無風無雨無雪、天空卻顯得灰暗沉悶的午後。不過,很快就起風了,輕柔柔的西北風,戲耍似的輕輕地搖著草尖兒。在人們的感覺裏它在搖撼著這個世界。
成元生正經曆著一次從來沒有過的頭疼,這個該死的高山反應,幾乎每趟任務都要跳出來困擾他。但這一回帶給他的痛苦似乎跟過去任何一次都不一樣,頭暈目眩,劇疼難忍。
頭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成元生已經很難說得具體了。反正他恍惚記得早晨起床後腦袋裏像通上了電一樣嗡嗡嗡地叫起來,疼、還是麻木?他實在分不清楚。他沒有在意,抓住方向盤踩著馬達就出車了。他以為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過去。除了頭有點疼以外,這個日子與以往的日子沒有什麼兩樣。
高原山水乘風去,一切仿佛從成元生踩著油門的腳下滑於身後。這隻腳真是神通廣大!他得意地想著。
什麼時間過的沱沱河,什麼時間翻的風火山,他全不知道。他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暈暈乎乎地像一團亂麻,他隻覺得整個世界屋脊都嗚嗚地從他踩著油門的腳下閃過。這一陣子腦子變樣地疼起來了,怪?好像是誰用鐵鉗子把裏麵的什麼部位咬住了,疼!疼!疼……他實在受不了啦,真想大聲叫幾聲媽媽。
過去從來沒有這樣頭疼過啊!邪了門了!
消失,世界屋脊在他眼裏消失……
忽然,他很想知道一件事:眼下車子行駛到了什麼地方?
不知為何產生這個想法,難道他預感到自己再也不會到這裏來了嗎?他問助手孟曉雲:
“車正走在哪兒?”
“四道梁。”小孟說。
成元生點點頭,然後嘴裏喃喃自語:四道梁,四道梁……
四道梁是昆侖山與風火山之間的一個地名,極為荒涼、苦淒,尤其缺水,海拔四千八百米。在高原上跑車的司機都知道這樣一句揪心的順口溜:“納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可現在,成元生還沒走到五道梁呢!
大概他的預感正是由此而生,才打問著這是什麼地方。
四道梁,四道梁……他繼續念叨著,仿佛生怕這四道梁再增加一道變成五道梁。那地方太可怕了。因為超重,他擔心擱淺。
高山反應在加重,頭疼得不能自己,豆粒大的汗珠雨點般從臉上滾落而下。方向盤在他手中變得輕飄飄的,羽化,登仙,開始劃龍了……
疼!那鐵鉗夾肉中似乎又插進了一根針,真他媽的要命,疼死了!
他不得不騰出一隻手去掐太陽穴,這是醫生告訴他的,在頭疼得難受而一時又沒有別的辦法時,就按太陽穴。他過去常用這一招,還蠻管用哩。可今天呢,失效了,越按那地方頭好像反而越痛。怪事!
他掐著,狠狠地掐著,巴不得把那的血管掐斷才解恨。人為什麼要長腦袋呢,腦袋裏又為什麼密密麻麻有那麼多血管……他胡思亂想了。
他的另一隻手還忙乎著操縱方向盤。有時候遇到路麵有溝兒坎兒什麼的,他就不得不把掐太陽穴的手騰出來,用雙手去擺弄方向盤。不過,他很快又得去掐那塊地方,頭疼得不饒人呀!
車子還在劃龍。但是他一直緊緊地跟著車隊。不能掉隊,他這樣囑咐自己。
他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再長一隻手多好啊!既不耽誤開車,又可以製服頭疼。笑話,三隻手,世上有這樣的人麼?
起風了,在駕駛樓外呼呼地長嘯著,似乎還夾雜著細珍珍雪粒,宇宙間擰卷著一條又一條雪鞭。
肆虐的雪鞭在車窗外抽起一道道沙塵與雪粒混合而成的煙柱,圍繞著車輛戲耍著,一會兒抽到車窗玻璃上,一會兒又抽到車廂兩側。這煙柱,它怎麼就那麼狠心!
這不是雪景,成元生無心去觀賞。
汽車進入了一段險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崖,另一邊是湍湍的急流,河裏的水倒不算很深,但那些臥在河心的大石頭呲牙裂嘴的怪嚇人的!
車子劃龍劃得更厲害了,不時跑偏。痛苦地掙紮。隻見成元生閃電般的騰出手,握成拳狀,狠狠地砸一下太陽穴。之後,又緊緊地掐住了那塊泛紫泛青的肉。太陽穴處的肉已經隆起成為一塊“高地”。
助手小孟的心一直懸在空裏。他覺得他們的車正落入一個無底的深淵,深淵!可是他無能為力去拯救。一個剛剛入伍的新兵,隻能幫成元生加水加油擦擦車什麼的。可是,這陣子,他鼓足勇氣向成元生哀求:
“班長,我開一段吧!”
“你不行;這路太危險。”
說話間,車子在路麵上的一個坑裏又顛了一下,要不是小孟幫著推了一把方向盤,說不定早顛飛了!
成元生再也不敢用手掐太陽穴了,他不得不用雙手牢牢地把住了方向盤。
劇烈的頭疼一點也沒有減弱,他的頭什麼時間這樣揪心地疼過?
他不得不減了個排檔,比車速慢了下來。
“小孟,幫我砸砸鬢角,砸料越狠越好。”
小孟驚愣地望著班長:他沒有砸人的勇氣,更何況是自己所尊敬的班長。
成元生自己砸了自己一拳,又換上高速檔前進了。
太陽穴的那塊肌肉上又添了一層紫青。
小孟看著痛苦的班長,不由得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連隊投宿二道溝兵站。成元生悄不聲地睡在汽車大廂上。
在汽車上過夜?兵站的客房不比大廂舒坦、暖和?
當時,連隊的同誌沒人去琢磨成元生的這一舉動,甚至不少人並沒有發現他睡大廂。後來發生的事情使大家很容易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八成是因為他的頭疼病在那天夜裏就發作了,他怕睡在客房裏自己鬧騰起來影響大家休息,才找了個地方去自作自受。
這是成元生在青藏高原上的最後一夜,也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夜。他多麼會為別人著想,他在離開自己苦苦愛戀著的這個風雪世界時,睡在大廂裏去受罪。其實,他根本無法入睡,可惡的高山反應使他的腦子疼得快要爆炸了,一刻一分的安靜都不給他。他用被子蒙著頭呻吟,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
他已經很難辨清夜進入了什麼時辰,隻聽得一陣隱隱約約的鐵器擊打聲傳到大廂裏。
這麼晚了,誰還沒睡?
他強忍著頭疼給渾身帶來的說不清的麻木還是酸乏掙紮著爬起來,衝著撞擊聲走去,一看,原來是五十三號車的駕駛員在焊水箱。霎時,他忘了病情纏身,像個好人一樣蹲下去拿起烙鐵幫著戰友幹活。他是連裏出了名的業餘焊工,這種場合少了他,這個世界不缺了一個角嗎?
燃燒的電弧光映著他慘白的臉,臉上綴滿痛苦的汗珠。
他終於無力支撐這個本不屬於他這個病人幹的工作而暈倒在車場上。“啪”的一聲脆響,他倒在冰凍的地上。
在場的幾個同誌撂下手中的活兒圍上來,問他怎麼樣了,並提出送他到衛生所去瞧瞧。他哪兒也不去,隻是說,頭疼腦熱的,誰沒遇過?休息一會兒啥事也沒有了。放心吧!
他說得多輕鬆。
然而,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他冋到大廂後,頭疼不僅沒有減弱,而且越來越烈。最後,當他實在忍受不了時,便狠狠地揪著頭發,用頭在廂板上亂碰亂撞。
溶溶月色,被他撞亂了,碰碎了!不安寧的夜啊!
這一切都被助手小孟看在眼裏,但是,他不敢張揚出去,因為班長非常嚴厲地對他提出了警告:現在正是老兵剛複員新兵才來隊的時候,青黃不接,連裏駕駛員少,少一個人就多一台車停駛,這樣不但影響連隊的任務,還要拖全團後腿的。我這頭疼是老毛病了,不要緊,明天我照樣出車,不會有啥大問題的。死不了咱就不能躺下。記下了沒有呢?
……
四道梁。
成元生頭疼得仍然有增無減,汽車依舊在公路上跑偏,劃龍……但是,他始終緊緊地跟著車隊。不能掉隊!其間,他停下車讓小孟用背包帶把他的頭緊緊地紮上。還是不行,頭疼照樣不止,還伴著惡心、嘔吐,一陣比一陣難受,胃裏的食物吐光了,又吐黃水,最後吐出來的是殷紅的鮮血……
眼前飄過了一塊花被單,他暈暈乎乎地感覺……
前麵的第一輛車停下來了,途中檢查。成元生的車也緩緩地停了下來。車沒停正,歪在公路上……
後麵的同誌們急忙跑上去打開駕駛室門,一看,他已停止了呼吸,雙手仍然緊緊地抓著方向盤,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
孟曉雲從車上下來,淚聲漣漣地給大家訴說了一切。他畢竟是個新兵,不要責怪他。
瞬間,整個青藏公路失去了平衡。
雪花,銅錢大的雪花在天空慢悠悠地飛親,旋轉。那是一張張紙錢。
戰友們爬上大廂尋覓,走進駕駛室裏尋覓。他們發現,成元生頭部在大廂上碰撞和用拳頭砸擊留在廂板上一塊塊紫黑色淤血殘痕,血跡上粘著絲絲頭發……
他太年輕,他不甘心離開這個世界啊!
能甘心麼?大約就在昨天吧,他還神秘地對一位戰友說:你嫂子要生了,來信讓我給寶寶起個名字,我琢磨了半夜也沒琢磨出個名堂,你給當個參謀怎麼樣?你是秀才,我聽你的。
這個世界需要他,妻子需要他,即將出世的寶寶更需要他啊!
車隊癱了一般停在公路上,寒風嗚嗚咽咽地吼叫著……
突然,我又想起了菲立普。
如果成元生能有菲立普那樣的好運氣該多好呀!這樣,若幹年後,當他二十二歲的生命重新活躍在青藏線上的時候,戰友們一定會把他抬起拋得高高的,像喜馬拉雅山那麼高!可是,不會的。成元生不是菲立普,他走了,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