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梁上慢淌的水珠猶如駝輪鈴叮當……
我用心之剪刀在剪裁……
[鏡頭1]俘虜一個也沒傷著,他卻死了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它經常活生生地浮現在我眼前,絞著我的心。冥冥之中我還看見他睜著那雙可怕的眼睛。
他匆匆忙忙死在青藏線上,沒有來得及跟大家告別一聲。十八歲的年華對他該有多少吸引力,他肯定是十分不情願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我和他是上初中時的同學,同年入伍後分在同一個營的兩個汽車連隊。第一次出車我們編在同一個車隊,記得就是他出車的頭一天晚上,高原的月兒格外大,我們保養完車在車場上散步,他對我說:“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給班主任老師寫信了,執行任務太緊張,這兩天說什麼也要把這封信寫了。”說罷他望了望天上,“家鄉的月兒有這麼大嗎?”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光笑。他沒有來得及兌現自己這一生對老師的最後一個承諾,就去了。
當時是五十年代末,我們在西北某地執行平息叛亂的運輸任務,我倆都是副駕駛員。那天,車隊運載著一批從戰場上抓到的叛匪,行駛在高原上。在翻越巴顏喀拉山時,我們遇到了一夥騎著高頭大馬的叛匪,這些惡人看到車上拉的是他們的夥伴,一下子就急紅了眼,像亡命之徒一樣向車隊湧來,拚命鳴槍。我記得很清楚,湧上來的騎兵隊形呈扇狀,猶如雷鳴閃電一般急烈……
我們的車隊加速了馬力飛馳!
在公路繞著山勢轉去的一個胳膊肘緊彎處,一輛車因速度飛快而翻——正是我那位同學坐的車,四軲轆朝天,油箱裏的油飛濺得滿地都是。
非常奇怪,一車俘虜全部扣進了大廂內,一個也沒死,唯獨我的同學喪生。
說來該他死,誰讓他跳車呢?
他坐在駕駛室裏,見車要翻了,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慌手慌腳地便跳了出去……
我們擊退了叛匪的追擊。
連長看著躺在路邊的血肉模糊的屍體,哭淒淒地說:“他是我接來的兵,才十八歲啊!我們離開他家那天,他爹再三叮嚀我:孩子從沒出過十裏外的遠門,把他交給你了,我放心,我放心……”
連長再也說不下去了。
全連同誌垂手站在公路上,我的心裏湧著比別人更多的痛苦,今天心裏為什麼這樣冷,太陽藏起來了嗎?
我是抱著滿腔的憧憬上高原的。在中學課堂上我認識了青藏高原這塊高地,我在腦海裏把它描繪得像天國一樣遙遠而美麗。天國是什麼,我不懂。青藏高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想青藏高原就是天國。現在,我來到“天國”才幾個月,它就吞掉了我同學的生命,誰曉得它今後會怎麼懲罰我呢?
我明白了,現實生活中的青藏高原與我想象的青藏高原並不完全是一回事。我哪裏想到它會吃人呢?我的同學死了。我不相信在死亡中保存的人的價值會更長久。
全連同誌都在哭死去的戰友,但是,聽不到哭聲。
山那邊,冰塊和冰塊在撞擊,那不是接吻,也不是歌聲……
[鏡頭2]一位哲人說:數字是駁不倒的
非常精彩。
不過,我還要說:數字是痛苦的。
當然,這不是普遍真理了。但是,在青藏線上確實如此。
一九八七年解放軍報的內參反映了如下情況:
“長期在青藏線缺氧地區工作的部隊幹部戰士身體素質明顯下降。最近,該部對駐守在四千二百米以上的幹部戰士查體三千三百三十四人次,血壓異常的占百分之五十七點八,心髒陽性體症占百分之五十九,心電圖異常占百分之六十四,高山多血質占百分之七十二,心髒異常占百分之三十七,五官有一項異常改變者占百分之五十三。”
我在兵站部的一份材料上還看到下麵的兩個情況,可以說是對軍報內參反映的這組數字的詮釋。
(一)一九八八年,格爾木大站對日月山至唐古拉山之間幾個兵站的官兵進行單項查體,發現百分之百的人血色素增高,普遍高達二十五克以上,有的甚至達到二十八克。據醫生講,達到二十八克時,人的血液就要凝固。
(二)一九八八年,拉薩大站對唐古拉山以南到拉薩河穀一線駐在五千米高處的二十三名官兵進行查體,發現有二十一人患高山性心髒病,有二十人嘴唇發紫幹裂,指甲嚴重凹陷。
這份材料記載著高原軍人痛苦的遭遇。
高原上肆虐著拔地而起的風暴,風暴夾雜著六月的冰雹。大地是我們的母親,母親為什麼總在沉默?兒女為什麼比母親還沉默?
1990年八月二十一日,青藏兵站部政治部副主任郭東誌在總後勤部禮堂對駐京部隊作報告,他激動得流著眼淚念了這樣一個數字:
“三十五年來,為了拓線、建線,青藏線的部隊有六百多名同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許多同誌在彌留之際,顧不得交待個人後事,都念念不忘青藏線部隊建設,留下的是對革命事業的深深眷戀。”
禮堂裏兩千多名聽眾,屏住呼吸聽著。
不知道時是痛苦,知道了也是痛苦。
我想到,這六百名死亡名單裏有我的同學;我還想到,許許多多亡人的妻子父母聽到這個“六百”都會像當初接到死亡通知書一樣寒心!
“生之所以是悲哀的,就因為生命是一種痛苦的掙紮。”
這話,我不敢苟同。六百名壯士用自己的熱血和冷雪凝固而成的深情溢滿世界屋脊!
[鏡頭3]方向盤把他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輛軍用汽車歪進路邊的坑裏,翻了,屁股高高的撅起。這裏的一切都仿佛凝固了,連空氣也似乎結成了冰。
駕駛員受重傷,坐在大廂裏的兩個乘車人被車槽擠壓成肉漿,當場斃命。
這是頭天晚上出的事,死者的臉色鐵青鐵青,使入感到周身的血全湧到臉上後凝滯了。
駕駛樓完全變形,司機被緊緊地卡在方向盤和靠背中間,他每隔一會兒就要掙紮一下,腳也蹬,手也晃,但是沒有任何作用。越來越微弱的體力表明筂身上即使擱幾根雞毛他也無力推開了,何況這是裝載著幾噸重的一車貨物!
使入難以理解的是,從翻車到現在至少有十幾個小時了,應該說路上來往經過的汽車不會太少,為什麼沒有人收拾這個場麵?陌路人呀陌路人!
公路上根靜,靜得使人感到有點空無一切。
我是在去唐古拉山的路上遇到這個現場的。我十分納悶:這裏沒山沒溝,僅僅就有翻車處那麼一個剛剛可以擱下一輛車的、養路工饀沙子創出來的坑,這位司機怎麼就瞄得那麼準、不偏不斜地把車扣了進去?
他是載著一車緊急軍用物資趕往邊疆的,三天三夜未合下眼好好休息過,行至此地因為打盹而翻車。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所在的部隊才派人趕來,這時司機已經連掙紮著蠕動的那點力氣也沒有了。
方向盤緊緊地卡著他,送他到了另一個世界。
方向盤……
我想起了臨出發前在兵站部機關看到的一份材料上介紹所屬幾個汽車團的車輛亡人事故的情況:
五十六十年代平均每年死亡三十人左右;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平均每年死亡二十人左右;一九八四年和一九八五年平均每年死亡八人……
又是數字,痛苦的數字。
地球不會毀滅。
昆侖山頂有一棵樹。
[鏡頭4]鬼都不去的地方人才來
在唐古拉山某兵站的工地上,零零落落的施工人員以及幹起活來萎靡不振的情緒,使人難以預測長江源頭的第一棟樓何時才可以矗起。施工隊是從內地來的,哪個省都有,一半以上的民工有高山反應。開工後沒幾天,兩位民工就患了高山肺水腫,山中沒有醫院,兵站上的一個醫生帶著衛生員,盡力搶救,也不見病情好轉。他們正要把病人送到格爾木二十二醫院時,病人突然猝死。從發病到死亡不足五個小時。可是從這裏到格爾木汽車開足馬力行駛也得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