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唐古拉山都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之中。當然,這隻是一瞬間,很快民工們就明白過來了,炸窩了!他們迅速地卷起鋪蓋,歪歪斜斜地跑到公路上,手裏搖著幾張大團結,攔住便車下山了。不到兩個小時,工地皆空,民工全無。唐古拉山又變得死一般寂靜。
兵站派出汽車去追民工,一個人也沒追上。不是追他們回來做工,而是給他們付工錢。
工錢不要了,保命第一。
臨走前,民工留下一句話:“這地方鬼都不來,我們受騙了!”
兩個月後,唐古拉山工地上又擁滿了從內地來的做工的,這裏麵就有第一次跑下山的人。據說他們下山後一想,不行,工錢還得要。又上來了,工錢領了,人也留下了。
下麵是我和一個重返唐古拉山的民工的對話。
“不是說這裏是鬼都不來的地方嗎?”
“鬼不來的地方人才來嘛!”
“在這兒幹活危險吧?”
“危險?死人哩!”
“那你為什麼還要再一再二地上山?”
他看了看和我一起上山的、正悶著頭抽煙的一個同誌,反問我:
“抽煙對身體有什麼好處?”
“百害而無一利。”
“那為什麼總有人抽得有滋有味?戒煙令下過多少次了,管屁用!”
這是狡辯。但是,我無言答對。
他感歎一聲:
“人呀,就是活得這樣怪。”
說畢,他醉酒一般身子歪歪斜斜地向山中撞去……
唐古拉山巔的積雪還是老樣子,遲遲不肯化去。它把春夫忘記了。
[鏡頭5]小茶花的墳堆呢?
這座小墳堆出現在昆侖山上增加了昆侖山的巍峨。
墳頭沒有草。這兒的土質不宜長草,躺在大山懷裏的這位小主人永遠也享受不到小草給她的蔭涼。她會有多麼幹渴!
她叫小茶花,年僅四歲。
那年,她跟著媽媽上寫原來看望爸爸,爸爸在海拔四千六百米的昆侖山泵站工作。媽媽想見到爸爸的心快要蹦出胸膛了,她巴不得汽車變成飛船飛到昆侖山。小茶花比媽媽的心還急,她告訴媽媽,見了爸爸她一定要抱著爸爸的腿、樂夠了還要給爸爸唱上一支馱。
可是,她的歌還未出唇,就在去昆侖山的路上,她得了高山肺水腫,慘死在媽媽的懷裏一,小茶花過早地凋謝了:春風送來一條雪白的紗巾,纏繞在昆侖的胸前。
她走得太匆忙了,難道是因為她見爸爸的心太急切了麼?
也怪,有一年春天,昆侖山人分明看見小茶花的墳頭長起了小草。就這一次,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她的墳上長草。
那是她睜了一次眼,要看看外麵的世界,她想看的東西太多了,對一個四歲的娃兒來說。
我來到昆侖山找小茶花的墳地,什麼也沒有看到,墳堆在哪裏?
當地人告訴我,那墳堆早就溶進了泥土,與大地變得一樣溜平了。
是風吹平的?是太陽曬平的?還是昆侖雪壓平的?
回答:是小茶花自己走掉的。她說:高原人的心理負擔已經夠沉了,我不願意再給他們增加哪怕一毫的憂鬱了。
小茶花的墳堆走了,是自己走的,它隻把小茶花的故事留在了青藏線上。
我不相信昆侖山裏埋葬著一個四歲女孩,我問蒼天:還沒有成熟怎麼就去摘果?
[鏡頭6]一個記者的車軲轆之舌
他是個記者,有點陰陽怪氣。嘴是圓的,還是扁的?誰也說不清。反正說什麼都隨他了。
青藏線上見過此公的人不少,他們說,這個記者令人琢磨不透。
其實,我從來都不認為世上所有的人、事都能琢磨透。黑色的牡丹,你見過嗎?但確實有。
他是在接受了采訪來自青藏高原的一位戰士時表現出來了理智與感情的神魂顛倒。那天,這個戰士在首都某單位做事跡報告,給聽眾吐露自己為什麼要在唐古拉山紮根十五年做好本職工作。聽完報告,記者忽然改變初衷,報道不搞了,理由是:他們在山上吃了不少苦,這是事實,令人起敬。但是,他們拿的錢多,付出的多,回報的也多,心理是平衡的。
言外之意是:高原戰士靠錢在世界屋脊上支撐著。
他的論點、論據全是錯的。錢果真有這麼神奇的動力嗎?
請聽青藏線人的回答。
一位終年在雪線上跑車的駕駛員說:地方的司機執行一趟任務從格爾木跑到拉薩,可能拿到一百元甚至幾百元的獎金,而我們跑一趟拉薩隻是得到十幾元的夥食補助。下一頓館子還不夠呢!
另一個在兵站當炊事員的戰士說:錢多?再多的錢能買下一個健康的心髒嗎?
我非常讚賞這個回答,他怎麼說出了這麼絕妙的警句!但我可以肯定,他本意不是用這句話砸人。
也很巧,不久這位記者上了青藏線,大概他要親眼見識一下錢的威力吧!
不幸的是,他從進昆侖山口起就有高山反應,吃飯不香,睡覺不寧,整天腦子裏像裝上了一台小型發動機一樣不得平靜,迫不得已當夜返回到格爾木。
在山上犯病時,兵站的同誌因不明他身份,對他的招待稍有怠慢,為此他像犛牛一樣發怒了:我回去要到總政治部告你們。
回京後,不知何故他始終未去告狀。有人問他此次高原之行有何感受,他隻道出一句:
“那地方不是人呆的,一月給老子五百元我也不幹。”
他是坐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又憤憤不平地說這話的。
站在天安門上望世界屋脊,覺得北京比青藏高原還高呢。這不是錯覺。
珍愛我們的生命吧,所有生命萬歲,包括這位記者在內。
……
一位記者來訪,向我提問什麼是青藏線,引起的感慨,竟寫了這多生生死死的鏡頭。
靜夜。
書房外庭院裏楊樹的葉子被微風碰得沙沙低語,仿佛提醒我:夜已很深,你該休息。
我停筆,從頭看了看所剪裁的分鏡頭,心兒竟然變得很沉重,難道這就是我一直愛著戀著向人們自豪地宣揚著的青藏線麼?
難道我的心掉進了斯諾設製的那個套套裏?十二個人死去了十個……
未必。我雖涉世不深但總是從風雨中走了幾十年的老高原,別人的一句話就那麼容易使我信服麼?我有自己的主見,尤其對青藏線,那是我心中的線,我七年的命運緊緊地和它纏繞在一起。思了再想,想了又思,我才寫下這些鏡頭,正是把我心中真實的青藏線展示給未去過那裏的人們。我之所以常常以青藏線人自豪,就因為我是從不少戰友的屍骸裏走出來的,我有責任宣傳他們的豪氣和胸懷。
青藏線原本就是這樣!
我在這裏總是談死,恰恰說明我生的意識特強。“為了複活,必須先有死亡。”果戈理的名言。
因此,我必須鄭重地告訴我的讀者:盡管青藏線吞噬了那麼多戰士的生命,但是青藏線人是含笑而死的——這一點你們從我後麵的敘述中會感受到的……他們的品德,他們的勇氣,他們的情操,正是在這生死抉擇中表現出來的!
就像火山不會變成雪山一樣,雪山也不會變成火山。高原冰凍層下埋的不是兵馬俑,而是西部軍人的豪壯。
茫茫的風雪裏掩埋著永生的大路!
我走出書房,在庭院裏散步,這是我寫作中最常用的休息方式。夜風兒拂著我臉,那風是從高原來的。風就是帆。今晚,我覺得天上的月兒除了又亮又鮮外,還感到它硬硬的,像一塊硬硬的黃銅。
月兒呀,那是誰給她揉進了勇敢多情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