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死亡線上的生命裏程——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三 第一章
我剛從青藏線上深入生活回京,衣服上還落著昆侖山的雪跡。我曾經在那裏生活過七年。
我懷念潔白得凝重的雪山;我懷念水冷得美麗的冰河;我懷念寒流凍僵了牧草的帳圈……
這個夜晚,晴空嵌著銀月,又鮮又亮,我總覺得它含有豐富的營養。我蘸著月光在北京西郊的書房裏寫作。
盡管我拿的是一隻小碗,但是我麵對著大海。燈下,我剛寫下開頭,突然有人敲門。一位記者來訪。
“真不好意思來找攪你。我們準備發一篇有關青藏線的專訪,可是誰也沒去過那地方,我算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了你這個采訪對象。”
他說著遞上來一封介紹信,同時另一隻手把微型錄音機已經很利索地放在了我麵前。
我真佩服有些記者,他們像水中的遊魚一樣,石頭縫裏也能鑽進去。從來都是我采訪別人,現在冷不丁地冒出個記者坐在對麵,要我接受采訪。尷尬,實在尷尬。
我收起了筆,需要沉澱沉澱。就像我在創作之前必須苦苦構思一樣,我要琢磨琢磨怎樣使記者的采訪得到一個滿意的名號。叫別人失望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記者說:最近一個時期,新聞媒介著了迷似地宣傳一個對內地人來說十分陌生而又具有誘惑力的單位:“青藏高原模範兵站部”。真了不起,那些戰士們在青藏線上默默無聞地幹了三十五年!中國太大了,許多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地方,還有這麼一夥兵在那兒折騰。當然,生活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喜歡熱熱鬧鬧地活著,但是如果讓誰十年幾十年地悄不聲地孤孤獨獨地去幹活,而且又是在別人不了解、自己不習慣的地方幹活,這實在無異於受罪。青藏兵站部的萬餘名官兵卻心甘情願地耐得住這種寂寞,含辛茹苦地受這種罪,令人佩服!
他把錄音機往我跟前挪挪,又說了下去:怨我直言,本人孤陋寡聞,以前真不知道“青藏線”是何物,吃的還是用的?就我所知,我周圍不少人像咀嚼著外國的一個地名一樣猜測著青藏線可能會是個什麼樣兒。總之,那塊地方太神秘了,人們對它的了解不是缺少而是處於無知。我今天來,就是想請你給我和我的讀者談談青藏線。
我笑了。凡人變得神奇是因為人們總是習慣從背影去猜度他的麵容。青藏線的背影不僅太陌生而且可怕,難怪有人對它望而生畏,談虎色變。
我告訴記者:很簡單,青藏線就是世界屋脊上的三條線:地麵露著一條,天上掛著一條,地下還藏著一條。
地麵天空地下有三條線?記者的嘴張成了個“O”,眼睛瞪得像鏡頭蓋。
我必須不厭其煩地對這位甘當小學生的大記者進行啟蒙教育——
地上的線就是青藏公路,全長二千公裏,零公裏的裏程碑挺立在西寧市西郊兵站部的門口,終點上的裏程碑埋在拉薩河穀,進藏物資的百分之八十五由它運輸;地下的線是輸油管線,起自柴達木盆地的格爾木,終止於拉薩,全長一千零八十公裏,承擔著百分之否的進藏油料運輸任務;天上的線是通信線,全長一千六百八十杆公裏,擔負著重要的國防通信任務……
他很認真地聽取著,吸收著。要不,他幹嗎仰著在沉思什麼?我收住話頭,抬頭望著窗外通往將軍院的那條路,月色溶溶,平平蕩蕩的路麵像鍍了一層霧氣、兩個下崗的哨兵正目不斜視地正步走著,我仿佛看見他們胳膊上的肌肉隆起著。
我想到應做幾件事:把銀月摘下來掛在我書房;把這院落連同這條路挪到昆侖山的某個地方;把昆侖山變成中山公園的一座假山……
都想些什麼呀,高原和鬧市要移位嗎?我砸了自己的腦袋,笑了。
這時,我看到記者在自己的采訪本上畫了一座山、三條線。嗬,他把我的話圖解了。
他繼續提問:“我很想知道青藏線的艱苦程度到底是個什麼樣,比如說,好端端的人怎麼到了那裏就會死了呢?”
他把最後四個字咬得又重拖得又長,看來繞了半天彎,他的要害問題才托出來了。我聽著有點炸耳。
“也許你自己去一趟就會體會得到的。”我有點不悅。
“我肯定會去的。”他說,一點也不在乎我那句失禮的話,“現在我先想聽聽你的體會,你是老高原,你咽的苦多,爬的山多,而且你又是個作家。”
我和他談話的興趣全無。於是我遞給他一份材料,那上麵有介紹青藏線情況的文字。就算是我對他提問的回答吧!我在不樂意和別人交談時就用這個辦法。我明顯地感覺出來了,在這位記者的眼裏作家都是猙獰的麵目,就會誇張、虛構,就會說謊、騙人。他大概正是衝著這來找的我。
他的眼鏡片幾乎貼著紙麵看著,很吃力。材料上的字收進了他的鏡片:
“青藏線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最高地帶唐古拉山五千二百多米。這裏高寒缺氧氣壓低,年平均氣溫在攝氏零度以下,最冷的時候可達零下四十多度。空氣中的含氧量不足海平麵的一半,水的沸點僅八十度左右……”
他把材料往桌子角上一推不看了,又恢複了剛才仰著頭思考問題的姿勢。然後,他慢慢地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嚼碎,咽下,用眼角夾了一下我,說:
“我想起了一個人,斯諾,他寫過這樣一段話:‘當一個人到高原尋找真實時,他是可能不幸找到死亡的。如果去的是十二人,回來的可能隻有兩人。’”我一愣,斯諾?這位美國人也了解青藏線?可我這方麵的材料翻閱了不老少,怎麼就不知道斯諾還對青藏線有過評價?顯然,這位美國人是誇大其詞了,十二人死掉十個?沒有的事!我轉而又一想,誇大自然是不可取的,但是引用這種誇大了的話的人是比搞誇大的人走得還遠。
看來,外國人,還有中國人,對青藏線的印象就兩個字:死亡。
我陷入了深深的、也是痛苦的沉思中……
那位記者是什麼時候走的,我仿佛知道,又仿佛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帶著遺憾走的,因為我並沒有明了而形象地給他解釋清楚青藏線。
我絕對不否認青藏線是“死亡地帶”,在我所查找的資料記載中,不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把青藏高原稱為“生命禁區”。但是,我認為,對於無所畏懼地把生命獻給高原的青藏線人的理解僅僅停留在“死亡”上,遠遠不夠。死亡的內涵是什麼,死者與生者有著怎樣的心理曆程,死亡與希望的關係如何,等等,需要我們探討,需要我們揭示。春天來了,栽下一棵樹;秋天到了,收一筐果子。難道人生就這樣單調而又豐富、平直而又憂鬱?
那夜,我失眠了,老是在琢磨著那位使我不感興趣的記者的采訪,還有我不大同意的斯諾的話。是的,青藏線人“死亡”的內涵是什麼呢?
我的腦子裏裝上了許多問題,我愛生的歡樂,我不怕死的寂寞。可是,高原的夜為什麼這樣令人膽怯?我腦子裏亂亂的……
死亡年複一年的不可抗拒的籠罩在各個時代、各種領域。它是人生全過程的終結,每個人必須像完成生一樣去完成自己僅有的一次死。
死亡現象如同生存一樣代表著一種價值。
法國思想家蒙田說過:“如果我是個作家,我就編一部論述各種死亡的書。”據說英國作家俾雷爾和盧卡斯完成了這一使命。但是,中國人沒有看到這本書。大概無人去翻譯,我在沉思……
需要破冰船,在死亡線開拓出生的裏程。那些經曆了的和聽到的青藏線人與死亡搏鬥、或戰勝了死亡或被死亡所戰勝的事情,像一團亂麻一樣塞在了我的腦子裏。我要把它們整理分清,就像編導在分理、組合鏡頭一樣,使它們各就各位。
我在剪裁。睡意全無……
在這個浮躁而興奮的京都之夜,我卻想起了世界屋脊上的傍晚。那裏的夕陽又圓又大,任何地的夕陽都無法與它相比。牧歸的昆侖牧女抽了一個脆響的鞭花,對我說:“高原在流血。”
我真佩脤這少女的豐富想象,她從夕陽想到了流血,那麼鮮嫩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