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餡拌好了。麵揉好了。女兒連爸爸包餃子的筷子都準備得好好的,隻等爸爸回來包第一個餃子一一女兒和媽媽商量好了,這團圓餃子非爸爸包第一個不可。這是懲罰他,也是獎賞他!
可是,母女倆的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變涼,她們從清早等到傍晚,他沒有回來,又等到夜裏十點鍾,外麵的爆竹聲已開始變得稀落了,還沒他的人影……
女兒的臉上掛起了淚珠,她接過媽媽擀好的餃子皮,手兒顫顫地把餡兒放在麵皮上,包成一個像圓圓的太陽一樣的餃子,又把太陽捏成了鐮刀狀的月牙兒,最後又把月亮捏成了小星星……
餃子裏包的是她和媽媽的眼淚啊!
這個除夕夜,老趙沒有回家。偉華輕輕地合起了自己張開的心扉。那是不圓的圓。
他為什這麼心狠,把妻子和女兒扔在家屬院裏受熬煎?不,他是個軟心腸人。當他得知兵站的那些遠離家鄉、遠離父母的戰士們在昆侖山過除夕很寂寞時,便毅然改變了自己回家與妻子團圓的打算,留在站上和戰士們一起歡樂。
藍偉華恨死丈夫了。但是,她卻沒有勇氣埋怨他。因為她知道,她需要丈夫的愛撫,戰士們也需要教導員的溫暖呀!
那天,我見到她時,她還是那句話:
“男人當兵,女人不要吭聲。”
我覺得這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對她肅然起敬。
我想,沒有人像軍人的妻子丟失這麼多的愛,也沒有人像軍人的妻子得到這麼多的愛。藍偉華,你說對嗎?
她還是光笑,不言聲。
9.兩個小生命和他們苦難的母親
她倆素不相識。一個是女軍醫,在昆侖山下的醫院工作;一個是軍人的妻子,住在僑鄉廣東潮州。陌生人也會有驚人的相似的命運以及由這命運派生出來的故事。因為在她們人生的旅途上都與青藏線有緣。
這個世界的快樂不應該是滴血的。你看,她們頭頂的太陽都像結婚時那樣年輕,她們腳下的草地都像上中學時那樣嫩鮮。她們都會做母親的,母親的故事注定是壯麗的。
那是夕陽掉進了青海湖、月亮落入稻田裏的時候,母親那帶血的子宮正在分娩著寄托著希望的明天……
她在臨產前一個月才離開格爾木,回天津老家。愛人在那裏工作,她去接受他的愛撫,也完成小生命出生的最後一道“艱巨工程”。出了醫院大門後,她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隻有一個月了,高原一天津,坐汽車倒火車,住旅店……她行麼?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凸起的腹部,又看看渾身上下脫了軍裝換上的、不合體的寬大便服,心裏不免湧上一點恐懼、孤寂之感。他要是在身邊就好了!她笑笑搖搖頭。那笑一半是坦然,一半是痛苦。
他是不可能來的。他在天津工作,他像她一樣忙得無暇照顧她。
兩地分居的夫妻忙起來難免有一種無法忍受的寂寞。
她本來是提前兩個月回天津的,沒想事到臨頭科裏要抽二名軍醫上青藏線去巡診,不用她要求,領導就讓她留下了。“兩個月,還早呢,科裏人手少,你就作點犧牲再頂上十來天班吧。”
她是個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再說,即使領導不下這樣的命令,她也會主動要求推遲回天津休產假的日期。她同意這樣的話:還有兩個月,早著呢。
她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顧了,丈夫被她忘了,將要出世的小公民也被她忘了。一晃,一月過去了,如不是領導提醒她休產假的事,也許她還要忙下去的。她所有快樂都蘊含在這忙忙碌碌的工作中。
青藏線上的女軍人實在太可敬了。
就在她拎著一包沉沉的東西步出醫院的大門踏上歸途時,才有一種感覺:是不是走得晚了點,長途跋涉,孤獨一人……
腹部沉沉的,墜墜的,難道是小家夥在抗議媽媽嗎?
她笑了。這笑是即將做母親的預兆,這笑是甜的!
她拖著沉重的身子,懷著輕鬆的心情登上了東去的列車。她沒想到會出事。但是,這確實是個容易出事的時刻。頭頂的太陽還是那麼鮮亮。
列車顛顛簸簸地向東駛去。太陽和星月在車窗玻璃上交替出現、沉落。她已記不得是什麼時候,到了什麼地方,許是天空蒙了一層灰塵,許是有些疲勞,她隻覺得圓圓的落日失去了往日那耀眼的色調,帶著陰鬱的氣色往下沉,沉……她馬上明白過來了,不是落日西沉,而是自己的身子在下墜,下墜。噢,痛,一陣劇痛。一切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她也是在一瞬間明白過來的……
列車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為她辦這種事。她本能地往廁所裏走去,那是不顧一切地小跑著進了廁所。
現在,唯有這裏才是她可以躲身之地。可是,進來後,她才感到無所適從。廁所,空空的廁所……疼痛已經使她有點支持不住了,她想喊人來助自己一臂之力,可是已經不可能了。一攤血水從她的雙腿下噴湧而出……
孩子就降生在厠所裏。她自己就是助產婆。她用在嘴裏吮過的指甲刀剪斷臍帶,脫下棉衣把孩子包好……
當旅客們湧上來準備給她幫忙時,她已抱著孩子站在了厠所門口。
她的臉上掛著一層虛汗,臉色蒼白,顯得疲憊不堪……車廂外,布穀鳥的叫聲正供過田野裏的麥苗。
孩子的哭聲很清亮,牽動著車廂裏每個人的心。這哭聲應該傳到昆侖山裏去。
這是一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苦難母親的孩子啊!我該講第二個故事了,不能說這是一個隻有抽泣沒有歎息的故事。
青藏人包括他們的妻子是絕對沒有工夫歎息的,一旦有了這個工夫,哭聲、歎聲揪人心!
他叫陳文耀,是汽車團的一位副營長。妻子的97封情書也沒抱他拽下青藏線,他依舊不動聲色的帶領著車隊,在雪山冰河間忘清地奔馳。
他總是垂首不語,沉重,木然,難道他有顆凝固的冷落的心?不,他想哭,可是,已經沒有了淚水。淚水化作了飛輪,在雪線上旋轉。
妻子沈麗輝是在泰國出生的歸國華僑,在特區汕頭市一家大集體工廠當工人。1979年,陳文耀從青藏線回來探親和沈麗輝結婚時,那才叫一無所有呢。麗輝向單位借了一間房子,辦了薔事。被窩還沒暖熱,一個月假就滿了,陳文耀返回了青藏線。他不僅給妻留下了孤獨、寂寞,還留下了惱人的“債”。他走後沒一月,單位就要討回房子。是呀,原先說得清楚,這房隻借給他們辦喜事,單位好些職工都盯著要住呢!陳文耀遠在青藏高原上,憂心、著急也沒用,一切煩惱、苦頭全由妻子那孱弱的肩頭承擔。她四處求情找人,好不容易才從一位同學家借了間七平米的房子。一張床,一個桌子就占得滿滿當當的,她也滿足了。雖然這房子不屬於她,但同學講了,你就安心住吧,我家有房子,不會轟你的。她有個想法,安安穩穩住幾年,為文耀養個大胖小子。因為這時候她已經有了,肚裏的那小東西經常用腳蹬她,怪不是個滋味。她心思:準是個男的,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勁?
沈麗輝的這普普通通的心願也變成了奢望。小東西並沒有降生在媽媽為他苦心借來並精心安排好的這間本不屬於他的房裏。那是一個多麼可憐的小生命呀……
那個時候沈麗輝就永生永世都不會忘掉的。深夜一點來鍾,她的肚子突然痛得要命,真痛,她雙腳在床上胡亂地蹬著,還喊著“陳文耀”的名字。可是,身邊沒一個人。陳文耀是聽不見妻子這慘痛的呼叫的,也許此刻他正在唐古拉山下的兵站車場上修理拋錨車呢。麗輝在一陣躁動、呼喊而沒人前來時,她知道一切都要靠她一個人去支撐了。這時,她反倒顯得鎮靜了下來,咬著牙從床上爬起來,掙紮著向屋外撲去。外麵是黑洞洞的夜……
她要到醫院去,必須盡快去!此刻,疼痛已經讓位,她隻有一個願望:跑到醫院去。她跑著跑著,越跑心越急,越跑腿越沉……不行了,她跌了一跤,摔倒在路上。瞬間,揪心的疼痛又泛起,大麵積的劇痛占據了她的整個身體,她清楚小孩子生出來了,一團肉乎乎的東西就在她的身上蠕動。之後,她便昏死過去了……
等她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裏。她什麼都不顧就先問醫生:孩子呢?醫生說:可憐的孩子已經死了。她一聽,放聲大哭,邊哭邊說:“文耀呀,我對不起你。我沒有把孩子保住。我原想等孩子長到一周歲時,我抱上他到格爾木去看你,讓他叫你爸爸。可是,現在孩子沒了,我對不起你……”大家跟著她一起淌眼淚。
陳文耀,你此時此刻在哪裏?你聽到了從潮州平原上傳來的這讓人心碎的哭聲嗎?
沈麗輝在丟了孩子、出了醫院後,給丈夫寫了一封信,那是一封希望沒有消失、失望湧滿心間的信呀!
文耀:
我已經出院一個多月了,身體有點後遺症,不要緊。你安心工作。這次住院花了兩千多元,我媽墊了八百元,我自己也積攢了些,連你郵來的三百元,現在隻欠別人七百多元。問題不大,隻要兩年就能把帳還清。
還要告訴你一件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編織廠下馬了,廠裏要求所有職工自謀出路。那些男職工還能幹點體力活,還能跑買賣,我個女人家能幹什麼?我想了很久,隻有一個辦法,幫私人辦的毛織廠織毛衣,沒有機器,全靠手工,一個月隻能掙二十多塊錢。請你幫我出出主意,幹不是不幹,不幹就得吃閑飯,全靠你養活。
文耀,你還是回來吧,別在部隊上幹了,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家該有多麼艱難。你已經當兵十一年了,咱也該為咱們這個家操點心了。其的,別再讓我伴著眼淚過日子了。
你的麗輝
有這樣一句話傳得很廣:“做人難,做女人更難。”以我之見,應該再加一句話,“做軍人的妻子還要難。”沈麗輝不難嗎?她瘦弱的身體支撐著一個家,她希望丈夫能回到身邊和自己一起分憂解愁。但是,丈夫卻無力滿足她這一般女人都起碼應該得到的要求。最後的結局是:她帶著戶口本到青藏高原去安家、去紮根。她是高高興興的、滿臉笑容去的。盡管這並不是她沈麗輝從心眼裏願意幹的事。
她像丈夫一樣,整個生命也屬於青藏高原!
10.愛不起又恨不來
金盞盞花朝著春天怒放,是為了酬謝陽光和風。柳鶯沒黑沒明地背著沉沉的日頭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村裏辛勞忙碌,完全是衝著在青藏線上開汽車的丈夫。那絕對是個好兵啊,差不多每年都要往柳鶯手上送來一張立功受獎的喜報。要知道,這設計著紅旗、麥穗圖案的喜報的來到,不亞於給山村送來一輪紅太陽。今日後晌鄉長又把一張喜報送到村頭,喜滋滋地對大家說:“金牛這小夥就是為咱山裏人爭臉,人老幾輩也難遇上這麼個好崽娃!”她悄悄地站在門洞裏聽著,心跳得臉兒有點發燙。
金牛就是柳鶯的他。這個晚上柳鶯一夜都沒合眼,樂得她心裏像爬了個喜蟲,隔一會兒就劃個火柴點著燈,把那喜報捧上看個夠。怪不,多少年了,喜報也不止一張兩張了,今日格幹嗎樂得快瘋了?漸漸的,她的心飄出這山村小泥屋,到了青藏線上……
忽然,窗外一陣輕微的響動,柳鶯的心下意識地一縮,屏住氣。
過了一會兒,一個輕輕的聲音從窗縫裏鑽來:“鶯,是我……”
柳鶯的心上吹過一陣寒風。她一口吹滅了燈盞,用被子蒙住頭。她不願聽這聲音,實在不願聽……
直至這時,她才明白過來,今天收到金牛的喜報後湧滿心頭的不僅僅是喜悅,還有揪碎她心的羞愧,而且更多的是這種羞愧。
羞愧呀……
婚後第22天,金牛就告別了熱乎乎的新媳婦柳鶯返回了青藏線。可以想像得出,這時候柳鶯心裏有多惆悵、空虛,22天能滿足這個妙齡少女愛的欲望嗎?分別的那天清展,她雙手搖著金牛的肩膀邊哭邊說:“狼心人,你就那麼忍心扔下我?”金牛當然也掉了淚,但男子漢的心畢竟是硬的,他在柳鶯的臉蛋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熱吻後便走了。
不是他心狠。青藏線上的運輸任務緊得噴火,連裏連著發來兩封電報催他歸隊。軍人的日程上隻有戰鬥的安排。
柳鶯在送走丈夫的最初的日子裏,心裏總像丟了魂一樣的不得寧靜。後來,時間長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再說家裏活兒搶手,婆婆有病靠她服侍,一忙起來就顧不得更多了。唯有夜裏是她最難熬的時辰,睡不著,又醒不來,好壓抑好孤獨!
家門口有棵柳樹,柳鶯常常在靜夜裏悄無聲地立在樹下,長久長久地望著遠方,猜度著哪顆星星下是丈夫居住的地方。柳樹上掛滿了柳鸞的思念。
婚後第二年,金牛探親回家住20天又走了,柳鶯給他生了個胖小子。金牛好樂啊。在高原上開著車整天高興得唱著沒曲沒調的歌兒。
柳鶯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孩子要她撫養,婆婆的病加重了,她白天黑夜要照料,還有家裏承包的二畝田,全靠她一人操持。女人啊,一個女人的肩頭擔承著一個男子漢都難以挑動的生活重載!
生活中還是好人多。正是在這種時候,一個棒小夥撞進了這個快要倒塌下來的家。天作證地作證,他絕對不是懷著什麼壞意來的,他把柳鶯叫嫂子,看到她一天到晚忙得不歇肩,便心甘情願地來為嫂子幫忙。
“嫂子,我有的是力氣,這力氣也不是掏錢買的,我不心疼它,以後家裏有啥累活你就交給我吧。”
柳鶯是個剛性子人,就是累得骨頭落了架也不會去求人的。可是,她見這位兄弟這麼誠心來幫自己,便不好意思將人家的好意拒之門外。小夥的坦誠是可愛的,他公開地出進柳鸞家裏、田裏,什麼累活髒活都爭著往自己肩上擱。柳鶯便騰出手來去忙家務事。每次小夥子在田間幫著下苦力,柳鶯總會傾其所有,為他做頓好飯。小夥子感激她,她更感激小夥,兩雙饑渴的目光相遇怎能不發熱?
……
金牛又回家探親了。他很快得知妻子和小夥子有了那回事。他苦惱極了,一連三天沒理柳鶯。夜裏她在床頭的牆角裏,哭得像個淚人。兒子還不懂事,睡熟了,臉上浮現著笑容。他借著微弱的燈光看著兒子的臉,那臉跟他長得一模一樣。他心裏酸!柳鶯還坐在牆角哭。
他提出離婚。
沒想,他這話一出口,遭到了全村人的反對。一位大叔牽者他的手把他叫到自己家裏,說出的話能霣動他的心弦:
“你這個家,多虧了你媳婦支撐!這是-村的人都看得見的。你娘常年病倒在床上哼哼,端水端茶端尿,哪樣不是她一雙手!白天忙了地裏的活,回家來又有一大堆活等著她,累啊!那年家裏沒錢給你娘買藥,她背著孩娃,上山采小果果到市場去賣,賣了小果果把藥買了回來。這些,你是看不見的呀!你現在要蹬了她,良心呢?”
金牛不言聲。大叔接著說:
“那熊(指小夥子)是不該幹那傷天害理的事,可你不知道,他也給你家幫了不少忙。你倒好,農忙時家裏需要你,卻盼不回你,等到冬天農閑了,你卻回來了。一個女人家地裏忙乎幾畝田。家裏擔著全家活,容易嗎?啊!他見了你媳婦累得不行,就主動過來幫忙,一幹就是好些天啦。你媳婦畢竟是女人,她不是木頭。她知道她不該幹對不住你的事,她向你認錯了還不行嗎?啊?”
他紮著個腦袋,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無話可說——他又有好多話要說啊!好久,他用拳頭砸著腦門:她虧待了我,我也虧待了她啊!我倆都是“債主”,誰也還不清誰的債!他有愛,也有恨;他愛不起來,也恨不起來啊!
他又回部隊去了。她仍留在家中。
等待是痛苦的。但她堅韌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