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鮮的太陽——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二 第二章(2 / 3)

千萬別誤會。這個坐落在昆侖山下的“幸福院”絕對不是內地那種聚集著無依無靠的老人們的幸福院,而是管線團官兵們度“七夕”的臨時場所。

管線團是個“遊牧部落”,整個團隊分成若幹個小分隊駐守在四千裏青藏線上,管理著地下輸油管道,使西藏前進缺不得的汽油、柴油、航油等源源不斷地、安全地流向拉薩。小分隊是不能攜家帶口的,所以軍官們的家都安在格爾木的大本營,他們像沒有鍾點的戈壁黃羊群一樣時斷時續地回到草地——格爾木探妻,有時三月半年也難得見上一回妻子兒女的麵。不少妻子望著六月蓋著白雪的昆侖山感歎:“我們從內地隨軍到了軍營,名義上結束了兩地分居生活,實際上又開始了新的兩地分居。”妻子們把這稱之為“隨軍不隨夫”。

她們思念遠方的丈夫,總是獨自沉吟:讓我變作一縷風吧,我真想追上他那奔跑的旅程。

不知是哪位先生費心地起了這麼個詩意橫溢的名字。本意也許不壞,實則使那些苦酸的心田又平添了幾分憂鬱。落日太燙,朝霞太嫩,高原人的愛情難道注定要這般嗎?

“幸福院”白天黑夜都有久別後強烈的吻,但是更多的卻是分別時的傷心淚……

車隊。飛輪。

格爾木南郊雪水河上的小木橋被沉重、緩慢的車輪碾得嘎吱作響。又一個車隊上線,車速慢得像站住了似的。

每一個車門的窗口都伸出一個戴著軍帽的頭,還有一隻不情願地擺動著的手。

路邊站著一行女性,有的手裏還牽著孩子,個別的懷裏抱著孩子。她們原地站著不動,隻是目送著那一隻隻漸漸遠去了的手。短暫的相聚被那手帶去了。

車影從女性們的淚的眼裏消失,地平線上隻留下了昆侖山那看起來矮矮的峰影……

不知是哪個娃於忍耐不住狂喊了一聲:“爸爸——”,媽媽們那一直含在眼眶裏的淚水這時淌下掛在了臉蛋上。但是,仍然沒有人哭出聲。她們隻是靜靜地站著、站著,風吹拂著她們的頭發,吹拂著她們的心……

哭得太傷心,哭得太別扭,哭得太含蓄。

為什麼不放聲嚎哭呢,把昆侖山都驚動?

這是怯弱的女子的哭呀!

我由兵站部宣傳科王鵬帶著,站在小橋旁路邊的一個沙包上,目睹了這出“妻子送郎出征”的悲壯場麵。我看出來了,她們誰都恨不得將那緩緩滾動的車輪抱住。可是,她們隻能原地站著,任車輪從心上碾過……我的心裏一直很沉,一連三天都沒緩過勁來。

我能理解。因為這小橋是一條分界線,橋以南是男子漢的世界,他們可以盡情地闖蕩事業,追求理想;橋以北的“幸福院”裏才是女人的小天地,那裏有她們的思念,她們的淚水,她們的怨恨……

有為數不少的丈夫就是與妻子在小橋分手以後再也沒有回來,在那遙遠的地方找到了自己永遠的“宿營地”……

王鵬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對我講了一段含滿人情哲理的、像詩一樣的話:沒有女人的男子漢世界是沒帆的船;沒有男性的女人天地是錯了位的音符。

我用驚愕的目光打量著王鵬:二十多歲的小青年竟然說出了這樣成熟而又圓滑的話?

難怪,小王的愛人在敦煌,他前幾年作為兵站部的派出代表,長期住在格爾木,每年都要在“幸福院”裏度“七夕”的。

“幸福”的人一旦傷心起來,那是撕肝裂肺的痛苦。

這是盡人皆知的消息了:小李“五一”結婚,地點:“幸福院”。

對象已經從老家趕來了,幾個熱情而又好熱鬧的鄉黨張羅著把新房都給布置停當了。小李呢,還在線上忙乎著。他說好了,“五一”前夕趕回格爾木就是了。“急啥嘛,饃饃不吃在籠裏放著哩。”

他在電話裏對催他快點下來的鄉黨這樣說。其實,-小李是在說“官”話,他能不著急嗎?隻是線上的一項管理維修工程急得燙手,他作為技術骨幹一時走不脫呀!

鄉黨們可實在等不及了。因為“五一”之前有幾個同誌要上線執勤,還有幾個同誌上月就出發了,過了“五一”才能回到格爾木,這樣鑼齊鼓不齊的,很難在“五一”這天集中在一起為小李辦喜事。於是,他們在一塊一咬耳朵出了個餿主意:提前為小李辦事。小李不在,這也沒關係,就讓新娘為全權代表。所缺的新郎新娘“接飛吻”的節目,以後再補課。

說是提前辦喜事,其實就是熱鬧熱鬧而已。高原上的兵們難得有這樣一個取樂逗笑的機會。

這天晚上,十來個老鄉聚集在沒有新郎的新房裏嘻嘻哈哈地鬧起來了。他們買幾盒劣等煙,灌來幾瓶散燒酒,用手捏著花生豆,說著樂著你一言他一語地湊著新婚對聯。你別看這些粗裏八幾的家夥們,肚裏還滿有詞彙呢。經過“土秀才”張旦旦的加工修改,最後湊成了一幅喜聯:

千裏迢迢會郎君青海湖裏水嘩嘩;

萬裏邊關迚愛妻昆侖山上擎天柱。

“土秀才”將喜聯落在紙上後,做一撚胡須狀,然後搖頭晃腦地反複吟誦著,很有一番玩味的意思。

“幸福院”裏的笑聲總連帶著有的人的怨聲、憂聲。

就在鄉黨們盡情取樂的當兒,新娘端坐在房裏的一角,垂著腦袋,一語不發,滿腹心事,愁事。

小李還是沒有回來。據說管線的那項工程遇到了永凍層,麻煩了,施工任務更吃緊了。

明天就是“五一”了,他還沒有回來。

可想而知,“五一”那天他們的事沒有辦成。何止“五―”呢,過了節日的一個星期,仍然沒有小李的麵。

對象整整等了他十七天。

她生氣了,氣不打一處來。恨氣、怒氣、怨氣。她給小李留下了一封信:

“不要怪我不辭而別,你使我非常失望。你讓我等,我等了很久。不過我的等待是有限度的,我也有人格,有臉麵,懂嗎?愛你的管線去吧!”

她單方麵撕毀“婚約”,走了。

小李在姑娘走後的第二天,滿臉淌汗地趕回了“幸福院”當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時,直愣愣地坐在床頭好幾天沒有說一句話,最後拖著腦袋,不住地用拳頭砸著,放大聲痛哭了一場。

下麵要說的是“幸福院”裏的另一個故事——

有女不嫁開車郎,

一年到頭守空房,

過了一個團圓日,

洗了三天油衣裳。

誰創作的?不知道。但是有人透露,是一位妻在昆侖山下的陵園裏掩埋了丈夫——一個汽車排排長後,跪倒在墳前,哭聲淚氣地說了這四句話。從此,青藏線上就流傳起了這含著戲虐意味的打油詩。

住在格爾木軍營裏的每一個軍人的妻子都有詩中所道出的那酸澀,那悲涼。

她叫李佩玲,本來在河南信陽一家國營公司當會計,工作幹得蠻稱心,多少人向她投去羨慕的目光。後來呢,她忍痛辭掉了工作,隨軍到了格爾木,在團隊的副食廠當了“豆腐工”。

如果從此真正的和丈夫生活在一起,盡管她用計算機換來個“馬勺”(做豆腐時所用的工具),那也值得,她心理是平衡的。問題是,李佩玲也沒有逃脫“隨軍不隨夫”的命運,她隻是把孤燈單影的空房從中原大地搬到了昆侖山下,幾乎仍然淒淒惶惶地一個人生活著。

她的丈夫叫鄧五合。是汽車部隊的營長,忙著呢。一年365天中,起碼有300天率領著鐵馬大隊在風雪線上奔馳。住著妻子和孩子的家像他的招待所,他來去如風,進出自由,當然比真正的招待所好多了。他真正的家在線上,是兵站的那些被風雪壓得低低的彌漫著男子漢的汗腥味腳氣味的小平房。他愛這些平房,他愛駕著鐵馬的戰士,他愛那條飄逸在世界屋脊上的、把北京和拉薩連在一起的青藏公路,當然,他也愛自己的妻子。

但是,作為一個軍人,他有一種使命感,責任感,他不能不把更多的愛奉送給他的事業。

妻子受冷落了,甚至說是受委屈了,這一點,鄧五合是知道的。

這一天,他執勤回來在家住了兩夜,脫下了一大堆油衣服,又要上線了。從來都百依百順的妻子這一回不知怎麼長出了“反骨”,把一隻腳已經邁出門坎的丈夫叫住了。

“老鄧,你慢點走!”

他仿佛預料到妻會來這招,一點也不驚奇,不生氣,把腿從門坎外抽回來,站在了屋裏,聽任妻子發落。

李佩玲用腳踢了踢地上的那攤油漬漬的工作服,說:“看來我這一輩子就給你洗衣脤了。”

鄧五合想說什麼,但不知為什麼沒有說出,隻是苦笑了一下。

妻子繼續問他:“我是你家的保姆還是丫環?你能不能讓我活得輕鬆點?前些年我和家裏人年年讓你轉業回河南,你一次又一次打包票,甚至寫下了按著血紅手印的保證書,可是你沒有回來,還把我拽上了高原,叫我跟著你一起來受這份洋罪……”

她發泄著,肆無忌憚地發泄著,流著眼淚,扯者哭聲。這還是那個操縱著計算機的女會計嗎?

他呢,靜靜地站在一旁。但是可以看出,他的內心十分痛苦。

佩玲大概疲倦了,也滿足了,不再吭聲了。屋子裏很靜……

末了,還是她出來收場。她把剛剛趕著織好的毛衣扔給他,說:

“天涼了,線上比格爾木還冷,小心凍著。”

他拿著毛衣,心裏沉甸甸的。

“佩玲,我對不起你。”

“少廢話,快走吧,車隊的同誌等著你這大營長呢!”

一句玩笑話,把倆人心頭的陰雲掃得幹幹淨淨。

佩玲從掛勾上拽下頭巾包上,又抱起孩子:“走,我送你出車。”

他的眼眶濕了,忙止住了妻子:“別去了,這次免了吧。孩子感冒剛好,到外麵去會折騰得他再犯病的!再說,你也夠累的……”

她根本不理他,抱起娃娃就出門了……

唉,女人啊,女人!刀子嘴,豆腐心。住在“幸福院”裏的這些滿腹辛酸淚水的女人也是這樣!

丈夫在春天走了,把冬天留給了妻子。

8.“男人當兵,女人不要吭聲。”

我見過她幾次,給我的印象是:斯斯文文,靦腆,很少和人主動搭言。大眼、粗眉,眉梢那顆黑痣邊老有一絲抹不掉的笑。那笑含著幽深的惆悵…

我想,用“弱不經風”楽形容這個像江南女子一樣的東北凍土地上的女性最恰當不過了。

藍偉華,你說對嗎?

她笑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其實,我心裏清楚,她是很堅強的。昆侖山巔不也長著小草嗎?那是從狂風暴雪裏挺過來的小草。藍偉華不是柔弱苗。

她在格爾木軍營家屬院裏住了五年,比起那些把根須深深紮在青藏線的大姐們,她算不了什麼。可是,小妹也可以當大姐姐的老師,為大姐們引路。她有文化水,再加她有與丈夫不同尋常的經曆,她把平平常常的事情看得蠻透,上升到了理性階段。所以,她常常以“過來人”的身份對姐妹們說:

“男人當兵,女人不要吭聲。”

就十個字,高度凝練,蘊含著多少沉重的內涵。這是她心中的珍珠,也是高原姐妹們心中的珍珠。

她為什麼對生活品嚐得這樣透徹?全是生活磨練的。

她的丈夫是納赤台兵站的教導員,叫趙國瑞。納赤台,知道嗎?就是當年文成公主進藏路過昆侖山時梳妝打扮的地方,後人給此地送了這麼個名字。納赤台旁邊還有一眼不凍泉,傳說當時文成公主思念長安的父母,眼淚滴成了這泉。這個公主,一麵對鏡梳妝想著鬆讚幹布,一麵流淚傷心,可見納赤台這地方是凝滿相思淚的。

這相思淚一直延續到了現代。文成公主用眼淚鑄成的納赤台隔斷了多少人的思念,又連起了多少人的恩愛。

藍偉華和老趙就是其中的一對。

當初,老趙找對象難死了!他從昆侖山探親回到老家,那模樣真讓人寒心:臉黑得跟藏民差不多,且瘦,兩個顴骨尖乎乎的高,胡子也不刮,像鞋刷。(你說怪不,才二十四五歲的人,怎瘋長著胡子?)這樣子真有點“對不起觀眾”。不要說找對象,讓姑娘們老遠看一眼準保嚇得吱哇一聲跑了。誰也沒有想到長得體體麵麵的藍偉華卻主動托人和老趙提親。這姑娘想問題辦事總有自己的坐標,從不隨大流。她說,昆侖山裏的軍人才真正具有男人的風采,找男人就要找長得像一塊鐵樣的男人。奶油小生?不要!

她就這樣做了軍人的妻子。

當軍人的妻子不僅意味著要做一個普通的女人,而且意味著吃苦受累。青藏高原軍人的妻子更是如此。

藍偉華在家鄉的電信局中工作。結婚頭三年,老趙三次回家,她三次懷孕,三次流產。多痛苦呀!她守著電信局,發報、打電話都挺方便,但她沒有這樣做。那樣會分丈夫的心,幾千裏路,讓他知道了這揪心的事,回來或不回來,都要作難的,不如把千般苦讓自己一人咽了省心。她咬著牙,一個人躺在床上,等待著身體慢慢恢複。每次苦上個把月一切痛苦都過去了,她又開始上班了,這才往昆侖山裏發封信,給丈夫報個平安,讓他甭操心,安心幹工作。

她不是石頭人,常常夜裏一個人睡下後心裏空蕩蕩的好孤獨,好淒惶!她想:“這樣的日子過到哪天是個頭?太難了!”翻過身她又想:“誰讓我當初選擇了老趙呢?多吃些苦多受些難心甘情願!軍人,軍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合上眼睡去了。

那是把一切苦澀都吸到肚裏去了。

有一天,一個小天使般的女孩闖進了藍偉華的生活。她做母親了,這是她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啊!幸福來到她生活中的同時,她的肩頭也落下了更多的苦累,孩子無人照看。她天天背著娃兒上班;冬天來了,她也要像東北所有的男人一樣拖煤、運菜、裝地窖,幹這些活時背上仍然背著不懂事的、伸著手抓藍天上白雲的女兒……

寒風中搖晃著煤車,煤車後麵是她瘦弱的身子和伏在她背上的孩子……

生活的重負沒有壓垮她,她年年是局裏的先進工作者。她隻能享受半個女人的幸福和兩個女人的勞累!

她的心裏有個盼頭:丈夫轉業回家,好與自己一起分擔生活的歡樂和重負。

她整整地盼望了十年,像當初盼望著做母親那樣浮躁而幸福。

然而,她失望了。老趙被部隊留下了,即使在裁減百萬大軍的時候他仍然作為骨幹得以提拔。

藍偉華的臉上浮現出了欣慰的笑容。闊家需要丈夫,丈夫需要妻子啊!

那是秋日的一個涼風瑟瑟的濃晨,紈毅然決定不再送女兒到幼兒園去了,對她說一孩子,媽帶!爾上高原去找爸爸,女兒先是一愣,然後一下撲到媽媽的懷裏,說:“對,媽媽,我們找爸爸去。別人家的孩子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呢!”她把住了十多年的房子讓給了鄰家,把家具賣掉了,手牽著女兒到格爾木安了家。

誰知,昆侖山依舊隔著她和丈夫。可以得到安慰的是他們隔三差五地可以通上一次電話,“電話見麵”自然消除了夫妻間的許多掛牽。然而它也更加劇了他們彼此的思念。想想,常常能聽見聲音卻見不著麵,有多急人嘛!

上高原的第一個春節,他倆在電話上講得好好的,大年三十老趙回格爾木過節,這是結婚十多年來夫妻的第一次團圓年,偉華高興,女兒也高興,離過年還有一個星期,母女倆的心就興奮得不能寧靜,最後她們集中一切精力和心思準備除夕夜的那頓餃子,這是團圓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