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鮮的太陽——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二 第三章
我在格爾木兵站部指揮所小院裏一棵開得相當燦爛的紫丁香樹下,與一位佩戴少尉軍銜的護士握手時,那雙手令我大吃一驚:冰涼、骨骼發達,顏色又紫又紅。
這會是女性的手嗎?一位二十五歲的姑娘啊!我握過多少這樣的手了。這手像沒有雕琢的石塊,它孤傲地占據我的心。
青藏線人的手!那上麵凝聚著昆侖山岩石的成分。這位姑娘在高原上已呆了七年了。
我不能不對這位令我佩服的姑娘刮目相看,她的勇敢和開朗足以顯示高原女性的豁達性格。
她並不認識我,但是她已經知道了我要創作一部反映青藏線部隊生活的報告文學。她對我說話的口氣好像唯恐我把她們寫進去,又好像擔心我不寫她們。不管她對我講什麼,臉上總掛著那麼一絲笑,到終我也沒把那笑琢磨透。
她問我:“你打算怎麼寫我們這些高原上的女孩子?”
女孩子?好親切。特別是從女孩子自己口裏說出來更是如此。
我一時不知怎麼回答這突如其來的提問,便不得不用一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回敬她:“如實地寫。”
顯然,她很不滿意這樣的答案,說:
“如實?就怕作家們不知道這個‘實’。”
不等我插話,她就自問自答地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這麼說吧,作家們寫高原女性的作品,我們看得多了,看膩歪了。一寫起我們來就是女的在高原苦熬,男的在內地傻盼,天各一方,思念無窮,孤獨綿綿。我不是說這麼寫不行,但總是一條道走下去,眼淚就把人淹死了!我們為什麼不能用眼淚編一朵花呢?明天的太陽總是新鮮的。我可以告訴你,現在我們這些高原女軍人有一種新的苗頭,這就是改變著過去那種非要到內地找男朋友的慣例,而是在高原上成家。既然青山處處埋忠骨,為什麼就不能做到祖國到處都是家?據我所知,我周圍就有五個好朋友已經在青藏線上有了男朋友,他們有的是汽車團的排長,有的是地方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還有的是軍工廠的職工。就說我和小白吧,我倆的男朋友都是我們醫院的醫生。我們不是想入非非,我們隻想在昆侖山下生兒育女。大家都想開了,這樣蠻好的。說著,她把一位和她一起來的長得白淨、苗條、文靜同樣是少尉的女軍人介紹給我。我真不敢相信,昆侖山下竟有這麼一個美人兒。昆侖山因為她的成家立業,芨芨草也會變成玫瑰花。”
我繼續問女少尉:“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走這在許多人看來不理解的路?”
她不屑一顧地瞥了我一眼:“我早算準了,你會這麼提問的。為什麼?高原上的日子太苦人了唄。誰不明白這個道理:夫妻分居兩地多熬人啊,女孩子在感情上承擔的痛苦太多而歡樂太少。她們本來就是脆弱的。索性,就在高原上找一個,兩個人合力去對待生活中的艱辛,總比天各一方地獨吞思戀的苦澀要好得多!”
我再沒有往下問。我已經明白了一切。她拽上夥伴默默地走了,好像沒有了剛來時的那種鋒芒。
也許我的心理出現了反常現象:變得重返青藏線以來沒有過的沉重,沉重……
青藏線人內心世界太複雜了!要了解他們很困難,要走進他們的心裏更不容易。在這篇報告文學快要刹尾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對高原女性的調查研究失之過淺。她們是一棵大樹,我扳下的僅是幾枝小杈杈。
少尉姑娘勇敢地給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課題,使我的作品結尾變成了開頭,我必須探索下去。女人的彩裙飄動起來是一個眼花繚亂的世界。
山是地球的頭顱,戈壁是地球的胸脯。從大山的高遠裏,從戈壁的浩瀚裏,我能汲取一個完整的世界,來豐富我的心。
我是一隻掛著小小征帆的船,我希望我能永久的在青藏高康的懷抱裏擱淺。真的!
1990.6-19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