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腿髕骨骨折——這是她後來才知道的。當時除了痛還是痛,渾身癱散,站不起來。她隻好爬,雙手撐地爬行。多有意思,她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回到爬行時代生活了一陣子。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待遇”呀!連她也記不清爬了多長時間,才爬到了河邊。原來帳篷也在這兒攤放著,她一把抓住那結了冰的繩索,好像怕它再飛走似的。在格爾木,帳篷是會飛的。她的擔心是多餘的。醫院來找她的同誌這時已經趕到了格爾木河邊。
天色大亮。因為雪沒有完全停,仍然是二三米外啥也看不清。
直到這時候,周桂珍才明白了一件事:並不是很多人都碰到了她這樣的遭遇,膽戰心驚地坐了一趟“飛機”,就她一個人被大風雪卷到了郊野。還有,起暴風雪時她也不是在地鋪上睡覺,而是在帳篷裏值班。
一切都是瞬間發生。她有生以來就坐了這一回“飛機”。真正坐飛機是什麼滋味,她從來沒品嚐過,也不想再品嚐了。
二十二醫院由小到大,帳篷變大樓,周桂珍是見證人。這個醫院是從她的瞳仁裏長大的啊!在青藏線上,在中國,有多少這樣曆史見證人,他們既是開拓者的子孫,又是開拓者的先人。
35年,彈指一揮。
當年的那個19歲的、不敢說自己已經有了男朋友的少女,早已被光陰的浪潮衝刷得無蹤無影了,時間雕刻出了另外一個周桂珍。此刻坐在我麵前的是一位昆侖老人,不,她是一位大校軍官。她的兩頰被高原的紫外線塗染得紅豔豔的,麵部淺表毛細血管呈放射狀破裂。高原上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概如此。兩鬂的霜斑、額頭的皺紋,是昆侖寒風對她的慷慨而殷勤的饋贈。唯有那雙目光,那樣的有神,那樣的自信,仿佛可以看到一切,看穿一切!
殘酷的高原磨耗了她的生命,也鍛煉了她的生命。她是挺立在昆侖之巔的一位知識型的女性。
像周桂珍這樣的同誌,在青藏線上是一代人,他們在青藏公路一通車就成為這兒的常住公民。高原自然界的熔爐和幾十年來黨的春雨般的教育,使他們形成了一個十分可貴的,任十二級暴風也撼不動的品德:奉獻是無尚光榮的,伸手是非常可恥的!
周桂珍把生命切成無數個整塊,分贈給大漠、荒原、山川,使沉悶了千年的世界屋脊響起生命的呐喊。這是對她最好的讚頌。
那年,她以高超的醫術和熾熱的赤誠把一位藏族老阿爸從死亡的邊緣上搶救過來。老阿爸奇跡般的活過來後,連他的親人們都不相信人間還會有這樣妙手回春的“曼巴”(藏語:醫生)老阿爸和家人誠心誠意地從自家的羊群裏挑選了50隻膘肥體壯的山羊,送到醫院,說什麼也要周桂珍收下。她怎能收這麼沉重的禮物?這是老人的一半的家產啊!
她對老人說:阿爸,你把羊趕回去,告訴牧民們,誰有病盡管來找我,我們是人民的軍醫,對牧民們24小時門診。
老阿爸不得不按周醫生的話辦。他說:羊我可以趕回帳圈,可是,你知道嗎,你永遠是藏家入心中的女菩薩。
在老人看來,女軍醫的恩情比山重。
在周桂珍看來,這50隻羊比昆侖山還沉,那天,我和周桂珍閑聊,她對我說:
“如果有一天,組織上要給我立功授獎的話,我要請求在我的立功喜報上畫一座昆侖山。”
說完這話,她的臉刷一下變得好紅。
我完全理解。她在青藏線上幹了35年,沒有立過一次功,甚至連嘉獎也少得可憐。她是一個從來不肯出頭露麵、心甘情願地默默無聞地生活著、工作著的人。她是和荊棘一起生長的,從不做玫瑰式的夢。但是,昆侖山夜夜都在她的夢裏。
雖然昆侖山不是她的專利,但是她應該擁有一座昆侖山。
她又要出發了,去青藏沿線巡診,走昆侖,跨祁連……
3.鴨兒湖緊緊抱住了女兵
我想到了我當初在高原上跑車時,大家常常吊在嘴邊的一個隻有我們這些開車人才聽得懂的名詞:報飯車。
報飯車?
今天的人們和當時的青藏線以外的人,絕對不明白這是何物,就像站在西安半坡村遺址前琢磨一個什麼古怪的玩物一樣。
冰在雪線,雪在峰巔——猶如高原人都懂得這個最普通的道理一樣,其實說穿了,“報飯車”也十分簡單:它是整個車隊打前站的先頭車,每天總是披星戴月提前上路趕到前麵的兵站,為行車人員聯係食宿以及有關車輛整修的事宜。那會兒青藏公路沿線無電話,也沒有發報機,一切通訊聯絡就全靠這“報飯車”去完成。
這種我們的老祖先不知在什麼時候創造出來的通訊聯絡辦法,像接力棒一樣一直傳遞到六十年代我們這些青藏線人的手裏。直到六十年代末期,一支女兵像突然從天而降的天兵天將,駐守在格爾木到唐古拉山一線的凍土地上。
她們是長駐世界屋脊的通信兵。
“報飯車”的使命從此打上了句號。
我記得很清楚,首批駐進青藏線通信部隊的女兵是一個“大拚盤”,來自北京、上海、陝西、河南、四川……那真是男子漢世界裏的一個女兒國呀!寂寞、單調的凍土地一下子添了亮色。
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些風華正茂的女兵在世界屋脊上演的何止是一台戲!她們把歌聲、笑語、喧鬧甚至哭聲貼在了藍天上……
當通信兵首先要學爬牆、上房、登高。不是嗎?高高的水泥電線杆就是她們的操作台,用武的廣闊天地。不會爬杆,―切都是白搭。開初,女兵們站在杆下麵,仰頭望望鑽進了藍天的電杆,一個個腿肚子直歪。這玩藝兒是女孩子幹的麼?在家時,老人們把爬樹掏鳥雀蛋的女子譏笑為“野女子”,那時提起這個“野”字她們的臉羞得通紅,恨不得從地縫裏鑽進去,沒想到,現在要把她們推到“野女子”的地位上了。
電杆下靜悄悄,一隊女兵隻覺腿在變軟。這時,坎溝下一隻地鼠鑽出來打起立鼓樁賊頭賊眼地望著這死了一樣的世界。
“我來上!”
隨之,一個苗條的身影就蹭蹭地竄上了電杆。
可是,三層樓房高的杆她沒爬上一半,就坐了“電梯”,屁股結結實實地墩在地上,褲子扯破了,白白嫩嫩的臉兒被杆子擦破了一大塊皮。自然,最疼的還要算屁股蛋子。
她叫劉鳳田。
這女娃是值得稱道的,她敢在世界屋脊上攀高,是女兵中第一個站在“屋脊”之上的巨人。雖然她沒有取得成功。
劉鳳田帶的這個頭把女兵們登高訓練掀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高潮,昆侖山下一片紅火。她們除了在上班時攀電杆外,下班回到營房裏還進行“加楔子訓練”:走飛簷、踩牆頭、爬樹杆……她們瘋得都“野”了。
很快,女兵們就練得猴兒精。
鄉間佬有句貶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日不教,爬樹抓鳥。這是指責猴崽娃們缺少教養胡鬧騰。可眼下呢,我們的女兵硬是要有這套猴崽娃的猴本事,要不護線修線就是一句空話。她們學到了,你瞧那一身打扮好英爽:褪了色的工作脹緊緊地套住了苗條的身體,裝進軍帽裏的發辮不甘示弱地在帽頂上撐出了兩個短橛橛,直直地指著藍天,仿佛隨時準備升天而去。屁股上挎著工具袋,腳蹬腳扣,扛著30多斤重的“線擔”。
那真是“飛人”呀,十多米的電杆,雙手一抱,兩腳一蹬,嚓!嚓!嚓!幾下就杆頂上見了!
山坡上,有個牧羊女看得專注,入神,情不自禁地拍著巴掌叫了一聲:“兵哥哥!”
女兵們全樂了,樂得前合後仰。樂罷,劉鳳田一拍胸脯:怎麼樣,有人把咱叫哥了,響當當的男子漢!
她們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妝扮,可不,哪有點女人味!
兩個小妹極不同意劉鳳田的表白,反駁她:“什麼男子漢,應該讓那些驕傲得鼻子都翹起來的男人們唱一句:誰說女子不如男!”
十足的河南梆子腔,部“男”字朝上挑了個彎,好有韻味!在場的姐妹們開心地笑著,笑得好開心!
高山反應怕人嗎?請聽聽這笑聲。
當然,也有哭鼻子的時候,笑聲消失了,隻有狂叫的風雪在怒吼著……
柴達木盆地一個漆黑的夜晚,在格爾木以南通往昆侖山的路上,一束米黃色的手電光像一粒米豆一樣把漫天旋轉的風雪鑽了一個洞,搖晃著,移動著,閃閃,停停;停停,又閃閃,仿佛是一丸凝固了的冷光,朝著昆侖山方向漸進。
高原的夜色在風雪裏旋轉著,人心惶惶。
通信一連副班長、上海姑娘何義愷帶著新兵王海英已經在茫茫雪原上踏雪跋涉地走了近兩個小時,還沒有查出線路的故障出在哪裏。她倆幾乎是一根電杆一根電杆地查尋著……
風雪昆侖夜行人,天畔猶有踏雪聲。
風嘯,雪狂。電杆晃悠,電線擺動。
故障點找到了。何義愷站在杆頂上,嘴裏嗆滿了雪,胸腔好塞悶!她抱著電杆足足喘息了五分鍾,讓腹部那仿佛已經錯了位的各種器官得以鎮靜後,才開始工作。這高山缺氧地區,爬一次電杆等於上了一座山,身體和精神都要承受高山反應的無情襲擊。顧不得更多了,她朝杆下的王海英喊道:
“給光!”
沒有動靜。
她又大聲喊:
“海英,撚亮手電!”
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何義愷發毛了,她猴兒一樣三爬兩躍地跳到杆下,一看,王海英凍得昏倒了,她又一連呼叫幾聲,也沒有答話。她把海英緊緊抱在懷裏,解開衣扣,盡量讓自己身上的體溫多給海英一些熱量。她知道,這個才17歲的小妹妹像自己一樣從小長在水鄉江南,從來就沒見過下雪,現在要在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裏幹活,還能不凍壞?
何義愷緊緊地摟抱著王海英在雪山上整整坐了一個小時,她的體溫終於把海英暖醒了。海英慢慢地睜開眼睛,當她明白了怎麼回事後,熱淚盈眶地說:
“義愷姐姐,今晚要不是你,我早沒命了。我昨天還收到爸爸的信,他說部隊是個溫暖的大家庭,這裏有母愛,也有姐妹情。義愷姐姐,隻一夜之間,這些我全得到了。”
何義愷這時想到線路上的故障還未排除,便說:“咱們留著這些話題以後再扯吧,現在還得趕緊修理線路。”
說罷,她就像猴兒似的,爬上了電杆。
風雪一點也沒有減弱,大地仍然在暴風雪中顏抖。杆頂上傳來何義愷的聲音:
“海英,給光!”
一束搖晃不定的光亮射到何義愷的手上,這是一丸凝固了的冷光,這是一顆停滯了的流星。不,它是風雪昆侖之夜的一朵熱浪。
在這全國萬家酣睡的深夜,它醒著,它是昆侖山夜的眼睛。何義愷、王海英,這軍營兩姐妹醒在億萬親人的甜夢中。
風,還是昨夜的風。雪,還是昨夜的雪,今晚隻是多了這束亮光!
忽然,撲來一陣風雪,踩在何義愷腳下的電線大弧度地擺動了起來,她的腳落了空,身子失去平衡,栽了下去!
幸虧有保險帶攔著腰,她才沒有落下杆,隻是頭朝下,懸吊在空中……
這就是通信兵女戰士的野外作業生活,幾多苦澀!幾多危險!
冷峻而嚴酷的考驗給了女兵們最豐富的情愫。她們狂熱地愛著高原,愛著生活,愛著同誌。
苦到了極限便是樂園。姑娘們終於在一個中午找到了爽心、美麗的休息地方一一鴨兒湖。女兵們往湖邊一站,一路跋涉帶來的勞累、饑渴、風塵以及心理上的枯燥、煩惱就撂下了一大半。
湖水緊緊抱住了這些女兵。
鴨兒湖是昆侖山下的一顆明珠,鑲嵌在柴達木盆地察爾漢鹽湖旁邊。人們簡直難以相信這兒美麗的程度:時值夏天,瓦藍瓦藍的晴空穿透湖水沉入湖底,整個湖水像撕下來的一片柔柔藍天。四周是碧綠的蘆葦,一群群野鴨還有叫不上名來的水鳥,在湖麵上逍遙自在地嬉水、追逐……
這是人間還是天上?
荒涼的大戈壁真有這麼一幅美景?
女兵們饞了,瘋了!她們放下腳扣、工具袋,把無簷帽往地上一甩,忘情地撲向湖邊,撲魯,撲魯,先美美地喝上口水,然後洗臉、洗腳、梳頭,更有膽大的女性索性脫了外衣,像鯉魚躍龍門一樣躍入湖中……
反正這兒沒有男人。
湖邊,水聲一片,笑聲一串。
鴨兒湖是一麵大鏡子,映著姑娘們那被湖水洗得紅撲撲、粉嘟嘟的臉龐,還有那脫帽後露出來的長長的辮子。要知道這辮子被禁錮了多少日子了,現在才自由自在地顯露出來,還了女兒妝!
這時候,隻有在這時候,這些女兵們才知道自己已經好久好久忘記自己是個姑娘了。瘋慣了,野夠了,該回到女兒國裏來盡情地享受一番。
多呆一會兒吧,再多呆一會兒。讓自己的身子和臉龐在湖麵上就這麼靜靜地映著,映著……
姑娘們真不想離開鴨兒湖了。
不知是誰大聲喊了一句:
“咱們就在這裏開飯吧!”
於是,女兵們七手八腳地忙著支鍋、點火、開罐頭……
―隊水鴨從湖上麵飛過,它們銜著濕漉漉的一串歌聲,落在了湖的對麵。水鴨們歪著腦袋看著女兵,它們是想和姑娘們對話嗎?
4.女軍人和一個未出生的小公民
有時候,探索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需要十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你還不一定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我對楊蘊芳的采訪就是如此。
七十年代中期,她作為青藏線上英模人物的代表,進京參加了總後勤部召開的表彰大會。隨著她雙手接過總部首長頒發給她的獎狀,楊蘊芳的名字一下子在青藏高原以外的地方傳頌開來。許多人都知道昆侖山下有個二十二醫院,二十二醫院有個全心全意為高原軍民治病的好“曼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