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鮮的太陽——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二 第一章(3 / 3)

那年月,“全心全意”這個近乎極限的詞,可以信手安在任何一個被認定的先進人物頭上。但是,每個人詮釋它的內容是具體的,各不相同的。這種詮釋經得住曆史考驗的能有多少?那麼,楊蘊芳對這四個字的詮釋是什麼呢?

我是懷著極大的興趣去探索她的內心世界的。但是,我的良苦用心以失敗告終。

楊蘊芳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封閉得緊緊的,不留一點縫隙給我。撬得開的,是銅牆鐵壁,炸不開的,卻是她的心。她總是以一種一切都平凡得再不能平凡的態度來對待每一個要給她樹碑立傳的人。你如果認為像她這樣的女同誌能夠在世界屋脊上站住腳,這本身就是一種奉獻,她會馬上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當時,我真拿她沒辦法。

她為什麼就那麼冷漠,甚至冷漠得有點超然?我不得而知。我不願去狠狠地敲打,秘密鎖在她的心房裏啊!

這件沒有答案的事情就這樣擱置於我的腦海。不過,很快我就把它淡忘了。二十年後,在我重返高原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又接觸到了楊蘊芳的亊情,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當年的“冷漠”、甚至“超然”是一種強力的忍耐。

超然也是一種忍耐。對我來說這是個新發現。這是二十年采訪一個人換來的明白啊!

那麼,楊蘊芳到底是用什麼樣的詮釋來體現“全心全意”的呢?

那是母親的血的代價,兒女的生命的代價!

抗爭的女人,在泥濘的雪路上吃力地爬著,爬著……那一年,格爾木至拉薩的地下輸油管道的施工正進入白熱化的關鍵時刻,當年年底要通油到拉薩。能否實現這個目標,最關鍵的一步棋是看工程部隊能不能打通地球之巔的唐古拉山。為了保這個“關鍵”,工程指揮部、後勤保障單位以及上級機關的工作組都上了山,實施現場指揮,麵對麵解決問題。楊蘊芳作為醫療隊隊長也帶著一支小分隊上了山。她34歲,幾個隊員均是她的小妹妹。她們是唐古拉這個雄性世界裏唯一的女兒國,她是“國王”。她知道,她的醫療隊在這裏巡醫會遇到許多料想不到的困難,但是她和小妹妹們有個搣不動的心願:唐古拉不是男人的專利,女人照樣可以占有它。

山上集中著數千名施工的指戰員,他們為了打通這世界屋脊上的凍土層,不分白天黑夜、不分節假日地幹著。楊蘊芳和醫療隊的同誌們從一清早就上山巡醫,日落西山才歸營。回到山坡上那掛著紅十字的帳篷裏,她們仍不能休息,因為許多“輕傷不下火線”的同誌隻有在這時候才舍得拿出休息時間來瞧瞧病。當然,也不排除這樣的“閑人”:他們什麼病也沒有,卻要蹭到醫療隊的帳篷裏來看看“景致”。唐古拉山上唯有這兒有女人啊!

從某一天開始〈當然誰也沒有記住是哪一天〉,來醫療點上閑瞧的人突然多起來了,一天比一天多。他們發現了什麼?楊蘊芳的肚子。

她那一天天凸起來的肚子……

怪事?

與此同時,醫療隊的妹妹們也注視起了楊隊長。不過,她們關注的不是她的肚子,而是高山反應。

說起來好生奇怪,上山後大家都有高山反應,可最多十天半月也就過去了,適應了。楊隊長呢,卻一直過不了關,還有點越來越嚴重的趨勢。這天,她巡診回來一進帳篷就嘔吐不止,弄得滿地都是嘔吐物……

一連數天如此。

她沒有給夥伴們說是怎麼回事,也不休息,照舊堅持每天上山巡診,工作幹的不比別人少。大家的疑問也在加重。

這天晚上,楊蘊芳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又是嘔吐不止,滿帳篷的人都被她惹得心裏直泛酸水。軍醫魏麗芳終於忍不住地問她:

“我說隊長,我要給你號號脈了。”

說完她就去抓楊蘊芳的手,楊不讓,想極力掙脫。魏醫生一聲招呼,早就對隊長疑竇橫生的幾位隊員呼啦一下全上來硬是按住了隊長的手腕。

魏麗芳摸脈是摸出了名的,誰不知道?這時她給楊蘊芳摸出了名堂,嚇她一大跳:

“哎呀,我的老姐,你怎麼包得這麼嚴,給誰都不說?”

楊蘊芳勉強的笑笑,不說話。魏醫生哪饒過她,緊追不放:

“告訴我,幾個月了?”

楊蘊芳見無法隱瞞,隻好從實“招供”:自己有身孕已經四個月了。但是,對自己的事她不想“擴大戰果”,便仍然以一個隊長的身份與威嚴對身邊的幾個妹妹說:

“這事你們幾個知道就行了,可不許往醫院裏捅,記下了嗎?”

“這可不中,你這個決定俺們不能執行。這五千多米的地方嚴重缺氧,你不要命了,也得替未出世的孩子想想。反正你是一天也不能在山上呆了!”

是的,嚴重缺氧導致流產、胎兒發育不良,當醫生誰還不懂得這些?

熱心而有主見的魏麗芳再也不顧隊長的反對了,她要不受任何幹擾地按照自己設計的方案行事:一方麵讓下山的人給自己的愛人捎信,快托人帶些保胎藥上山來;另一方麵毫不遲疑地把此事報告給了醫院領導,讓組織上調楊蘊芳快快下山。

然而,她白忙了,就在她緊三火四地做工作要保住楊隊長可愛的第二代的時候,楊蘊芳已經流產了……

唐古拉山,你有罪孽,一個還未出生的小生命在你的懷裏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你吞噬的生命不少了。但是你無論如何應該饒過這個小生靈。他(她)是我們的明天啊!扼殺明天,不管是誰,都是罪該萬死!

山上的風雪在放肆地吼叫著,它似乎不僅要把山抬起來,好像還想把地球掀翻。那不是母親在哭泣嬰兒——母親是個堅強的軍人,她不會流淚;也不是嬰兒在呼喚母親——嬰兒已經夭折,他(她)沒見過母親是什麼模樣。

暴風雪呀,難道你要吞噬掉人間一切生機嗎?

楊蘊芳,你34歲,結婚15年了。你還沒有做母親。這已經是第三次流產了……

1970年,她懷孕兩個多月時,為一位難產的孕婦做剖腹產手術,產婦渡過了險關,她自己卻流產在手術台旁。

1973年4月的一天傍晚,她不顧大家勸阻,硬是到戈壁灘去抬糞種菜,使一個發育才三個月的小生命“流”在荒郊山野……

楊蘊芳,你何時才可以享受到母親的幸福?

地下輸油管道這一年年底通油到拉薩。中國人用智慧和汗水在世界屋脊上修起了被西方人稱為“中國蘇伊士運河”的地下輸油管道。

然而有誰知道,這條運河中流淌著一位女軍人的血,她以三個親骨肉的生命換取了這本不僅僅屬於她的高原風景線……

5.缺氧與長壽者之間

麵對這位生活在青藏高原“無人區”的百歲壽星,我的心中湧滿惶惑之感,不知如何解釋我所遇到的他以外的那些人和事。難道他的存在,要把青藏線人艱辛而痛苦地在缺氧區掙紮、有的甚至獻上了生命的現象否定掉?當然包括我創作的這部係列報告文學。

冰塊在春的河流裏緩滯地流動。

我的記憶的大書裏夾著一頁頁發黃的昆侖書簽,雖然發黃,但是它比秋天的太陽還火辣;現在又夾進了一頁像岩石一樣堅硬的書簽,雖然像岩石,但是它像夏夜的月亮一樣金黃。

壽星叫次桑,藏族牧民,家住西藏那曲地區當雄鄉紮珠二村。我第一次聽到一位戰友說起他是在1988年,他已經106歲了。老人的剛強、豪放全都集中在那張臉上,他的臉結實得放射著一種黑裏泛紅的渾光。是唐古拉山的一塊岩石,是埋在沙漠裏數十年硬而不朽的檉柳根!他堅強並不冷漠、寬厚並不失態的臉上每時每刻都浮現著仿佛用手可以掬起來的笑容。他講話思路敏捷,口齒清晰,隻聽聲不見人,完全不會想到會是106歲老人的聲音。

聽,好洪亮、凝重的嗓音,分明是從鋼板上敲出來的:

“我們這個地方有人叫它‘無人區’,笑話,我們不是人?沒有到這裏來過的人總是把它和荒涼、恐怖連在一起。也難怪,曆史上曾經有好多進來探險的人,但是他們很少有人生還。所以,直到現在有的人提起我們這塊地方還膽戰心驚。如果有誰問我,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在哪裏,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西藏。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生活得很滋潤,我對這塊地方愛還愛不夠呢!我家鄉的美麗你們可能在銀幕或照片上已經領略過了。你看,整片整片的草場都是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梅朵(藏語:花)雖然我有許多叫不上名字,但紅豔豔地開在我的心裏。小溪潺潺地穿過草原,白雲一年四季都像棉花一樣堆在藍天上,周圍的山隨季節變幻著色彩。我從小就養成了一個習慣,閑暇無事的時候總愛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和這山山水水融到一塊兒了……”這是一個生活在海拔四千多米地區的人的感受嗎?我聽得入迷了,仿佛置身於人間的一個小天堂裏。

老人給人們敘述完他的感受,便跪倒在草地,麵對沒有寺廟的冰峰,開始了他的禱告……

世界屋脊上到處都視氧如金。人們為了活命而在掙紮,在拚搏!

然而,硬是有人愛這個“缺氧”,愛這個“高寒”,愛這個“禁區”。

我又想起了一位女性。

她在昆侖山下格爾木的軍營裏服役十五載,後來又調到拉薩一個軍事單位工作了幾年。奇怪,拉薩的氣候、環境按說要比格爾木好得多,她卻是很不適應,吃不好睡不好,無奈她隻好又調回格爾木。好啦、一切都回掃正常,飯也香,覺也甜。

她說,我是哪裏艱苦哪裏能安家。這是實實在在的真心話。

前年,我們在北京街頭邂逅相遇,我簡直不敢認她了。她的臉有點浮腫不消說,令我吃驚的是怎麼顯得那麼蒼老?眼角呈放射狀有一束皺紋,雖然淺淺的,但顯得很古板。還有,鬢角的幾縷白發給她增添了幾分憂愁。

她剛四十歲出頭啊!

她把體溫留在了雪山,把英姿獻給了高原,把青春染在了戈壁。

我握著她那粗皮暴起的手,心裏顫栗著。她告訴我,她已經從高原調回來了,在內地某城市一家醫院工作。我為她高興,她付出的已經很多很多了,吃了那麼多的苦,應該回到內地來。

誰知,她搖了搖頭。

我們推心置腹地交談起來。就在長安街上的一個酒家。我們都不會喝酒。

“我不應該回內地,青藏高原是我永久性的崗位。”她說得直截了當,也很認真。

“為什麼?”我大為不解。

她說,調回內地已經快一年了,沒想到,身體就是不適應內地的氣候,頭暈,嘔吐,高燒,氣短,吃不下飯……就像當初她從內地乍到高原那樣不適應。她跑遍了城裏城外的醫院,哪兒也治不好,都說她這病太怪,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不,眼下專門跑到北京來求醫。

“怎麼樣,有結果了嗎?”我有點急不可待。

她搖搖頭,接著說,首都的醫生就是醫術高明,他們找到治好我的病的辦法了,也是唯一的辦法,這就是:把我再送回到高原去。

“有這樣的醫生嗎?”我掉進了五裏霧中。

她說,我在高原缺氧地區已經生活習慣了,20年啊,是嬌小姐也被昆侖山的風吹成藏家牧女了。

“我沒聽說過有這樣的怪事。”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嘛。”她倒蠻想得開的,“有人把這種奇特現象稱為‘醉氧’。醉氧,明白嗎?氧氣缺了是好事,氧氣多了反而招來禍。我就知道高原上不少同誌患這種病,前幾年上級照顧一位在高原工作了近30年的老同誌到內地的部隊工作,不想,醉氧症折磨得他無法堅持正常上班,幾乎成了一個活著的死人。後來他退休回到高原去休息,啥亊也沒有了,身體很好。你可能在西寧兵站幹休所看到了吧,那兒住著許多老高原,按說他們退下來後完全可以回到內地去度晚年,可就是適應不了內地舒坦的環境,隻好在高原上熬著。”

我沉思著,心情異常壓抑。我有好多話要說,但半句也說不出來了。醉氧?人類賴以生存的氧氣對青藏線上的人卻成了累贅、禍害。誰會相信有這種事嗎?可它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她也在沉思。

我倆好久無話。

我替她的命運擔憂,問她:“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

她喝了一口酒,我也喝了一口。我倆都不會喝酒。

話匣子打開了。酒是“催話劑”,是媒介。

我倆在小酒家談了好久,好久。悲悲切切,喜喜憂憂;苦中含樂,美中有怨。總之,希望沒有失落,大路還在山中。

從酒家出來,已是滿天星鬥。我們都有個心願:應該再回到青藏高原去,瀟瀟灑灑地生活幾年。

因為我們生命中有一段最金貴的歲月留在那裏的雪山崇嶺間。

……

我不由得想起了百歲壽星次桑,望著她逐漸消失在月色裏的背影,我想:此刻,次桑呢,他還是那麼平展展地躺在草地上望著藍天嗎?我遙遙問他:次桑老人,你知道什麼是醉氧的滋味嗎?你最好離開那缺氧區來一次京城,或內地別的什麼地方……

我聽見次桑老人在遙遙回答:不,我哪裏都不去,我的天地就在青藏高原,缺氧就是我長壽的奧秘!

我愛昆侖山。我愛唐古拉山。我愛喜瑪拉雅山。

因為我不僅從地圖上看過這一塊塊赫紅色岩石似的顏色,還因為我的雙腳曾經踏過這山的熱烘烘的胸脯和硬朗的肩膀。這裏有蒼鬆翠柏構成的密厚的圍牆,也有雲朵一樣的靈芝、雪蓮;有彪悍的背杈子槍的獵人,如大山具有高踞太空的宇宙之力,還有女性柔軟的雙腳在冰冷的山脊上描出來的美麗得像梅花瓣一樣的圖案。

山的這個世界太大,豐富的哲理蘊含在山裏麵。一座雪山,一個風格,千裏昆侖,錦繡群雕。火山雖然變不成雪山,但雪山的腹部肯定包容著發燙的岩漿。

我走上昆侖之巔。山低了。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