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鮮的太陽——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二 第一章
無水區有一條女人河
——題記
1.唐古拉鑲刻著一個女人瘦小的腳印
我站在溫泉兵站的舊址上,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淒涼咬著我的胸膛!當年那個兵站呢?車場不見了,小路消失了,山坡上牧民的帳篷也裏走了。留下的幾間房屋已煙斷灶冷,屋前的場子上布滿了石頭、磚頭,還有殘留下的一攤攤鏽得沉甸甸的灰灰燼……
高康正午的太陽燒在天上,用她那刺人的射線照著這空蕩蕩的遺址。我聽到了陽光射在地上的吱吱聲。卷著雪粒的風不時地從殘垣斷壁上吹過,嗚嗚地呼嘯著,好像在低吟著一支遙遠的歌。
這還是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小鎮嗎?在遙遠而又模糊的地平線上還有那個熱熱鬧鬧給人安慰的溫泉兵站嗎?
六十年代初期,這塊山間平壩上排列著兩行整整齊齊的像窯洞式的圓木房。清晨,上下唐古拉山的車輛、行人從這兒起程後,整個白天都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人跡。隻有到了傍晚,進出西藏的車輛、旅人又來此投宿時,這裏才開始沉浸於每天第二次的熱鬧喧嘩氣氛之中。有人稱它是賓山新村,有人叫它溫泉小街。依我說,它就是個食宿小店一溫泉兵站。
可是,現在呢,一切都蕩平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變成追不回的昨天的月亮。隻有溫泉河在不知疲倦地吼著滔滔浪聲,隻有不甘寂寞的冷風在不厭其煩地歎息!
昔日一個熱鬧非凡的小鎮的圮塌,無疑標誌著青藏線向前邁進了一步。因為遺址不僅是曆史的回音,還常常折射著明天的遠景。
此時此刻,我的思緒墜入了被風塵淹沒了的昨天的畫頁中:都是一個女人艱難地踏在唐古拉山上的腳步聲……
我們這些跑車的司機生活太單調了,一年最起碼有十個月的時光是被輪胎碾碎在公路上的。枯燥、寂寞,不足三平米的駕駛室是我們最廣闊的天地。何日到頭,可以走出駕駛室在無垠的草原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記不得是一個漫著雪霧的早晨,還是一個吼著狂風的傍晚,我們踏進溫泉兵站的食堂突然看見了她——
她沒有穿紅掛綠,隻是一身白淨的工作服大褂,很得體,很惹眼,因而使她的身段顯得格外周正、大方;人長得並不十分出眾,但絕對是屬於那種精明、利索的女人,尤其是臉上那縷仿佛永遠也抹不掉的笑容,使她具有一種別的女性無法相比的動人的美麗。
在這一瞬間,汽車兵們的眼睛一下子全亮了!他們一個個怔怔地站在地上,不錯眼地盯著某一個地方……
她是青藏線上兵站裏出現的第一個女性。在任何時候,第一的東西都有一種不可抵擋的魅力!
雪山有了誘人的色彩。
她是個炊事員,也是招待員。那時候,兵站的同誌都是做飯、接待兼而幹之。每次,汽車兵一進食堂首先看到的總是她,她在忙著為就餐者擦洗桌凳,忙著給大家端飯送湯。她不必問寒道暖,光是那一縷微微的笑容就把就餐者渾身的疲憊、枯燥的心田熨得平展展的。她沒有多少話語,她的話語全轉移到那雙勤快麻利的手上了。
我在這裏不能不把溫泉這個地方做個簡單的介紹:海拔5000米,空氣稀薄得即使你攥著空拳走路也氣短得像抽風箱。水,在這兒不到六十度就沸開,飯,在這兒也是做不熟就得出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許多人就是過不了世界屋脊這條“死亡線”而永遠地倒在了這裏。
她的出現,尤其是她熱情周到的服務使這個存在著明顯缺憾的地方變得誘惑人了。有個調皮的駕駛員說:我在青藏線跑了五年車,今天才覺得“溫泉”這個地名是名副其實的。
完全是言過其詞的玩笑話。
她已經在高原戰士的心裏激起不逝的燦爛。
每天,她都要到兵站旁邊的溫泉河裏去打水,打來的水除了做飯燒水外,還送到車場讓司機洗手、洗車、灌水箱。她拎著一桶水吃力地走著,有時不得不把水桶放在地上歇息一會兒,再走。後來,有個司機告訴她:找個扁擔去吧,挑水比提水省勁。於是,她又天天挑著一擔水走在雪原上,還是顯得那麼吃力……
我多次看到過她挑水時艱難移步的身影。我總是這樣想,她瘦弱的身軀裏儲藏著驚人的力氣!
非常出乎我意料的一件亊:我們連裏的一台車在唐古拉山半山腰拋錨了,我們幾個人鼓搗了老半天也弄不好。天黑了,大家餓得腸子擰繩繩。就在這時,她和兵站兩個戰士上山送飯來了。她脫下了平時不離身的那件工作服,穿一件花格棉襖,在車燈的照映下顯得那樣嬌柔、瘦小,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同時,我也發現,她的美麗、漂亮因為這身花棉祆而陡增幾分。我們這些山野拋錨人心裏像燃起了一團火一樣的熱烈。我們很快就把故障排除掉,與送飯人一起下山了。奇怪嗎?原先這車的毛病是怎麼也整治不好的!
下山時我們特地騰出駕駛室的一個位子,讓給她坐。我們幾個小夥子坐在大廂裏神侃窮聊。最後我們像發咒似的這樣議論:她在高原上是呆不久的,她會很快下山的。
我們一致的想法是:高原這個鬼地方是留不住這樣漂亮的女人的!
然而,我們錯了。一個月過去了,她沒有走。三個月過去了、她還沒有走。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她仍然在溫泉兵站忙忙碌碌,不辭辛勞地幹著活。隻是我們發現她的臉變得越來越黑紅了,這是高原的紫外線饋贈予她的。
我們放心了。因為誰都巴不得她能長期住在這裏。這是我們的心裏話。盡管誰也明白這樣對她意味著什麼。
汽車兵帶著她的盛情在山山水水間奔馳。過祁連、上昆侖。車輪鼓起一陣大風,好不神氣。在線上奔忙的司機們人人心裏都揣著一個美好的願望:早一天趕到溫泉兵站去投宿。那兒有靜靜的、可以酣睡的港灣,那兒有青青的,可以撫摸人心的小草!
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有人打聽她叫什麼。戰士們都不約而同地叫她“大姐”,叫“大姐”比什麼都親,叫“大姐”最能表達當兵的深情。大姐,你好!
她仍然那樣悄無聲地每天忙乎著,打水、做飯、招待……雪山是她的骨架,冰河是她的情感。
山路雖顯得平平緩緩,“大組”也走得疲憊了。
那是一個清晨,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把唐古拉山覆蓋得沒有一條縫,天地間一片潔白。
雪原上,有一個黑點在蠕動,那就是她。她在背冰,冰河凍結了,她一趟又一趟地把冰錶下來背回兵站,好化冰取水。站上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水啊!
那天,她整整背了一天冰,園木房裏都壘起了一座小冰山。這些冰,足夠用上二、三天的了。
為啥要攢這多冰?
她的眼圈紅紅的,對緊緊圍著她的那些穿著油漬漬工作服的司機們說:
“我就要離開溫泉了,這是最後一次背冰。”
“離開?為啥?”大家七嘴八舌地發問。
“他病了,是高山病,病情可重了,要回老家去治療。”
她說的“他”,是指自己的愛人,兵站的一位職工。當時他已經下山到格爾木住了院。
原來,“大姐”是在站最後一班崗啊!
她就是這樣離開唐古拉山的。走的那天流著眼淚,眼圈紅紅的。她對大家說,她回去後就不會再上高原了,會給同誌們寫信的。還說,你們都是些苦人兒,沒人心疼你們,知冷知熱的要自己多操心。又說,希望你們都找一個好媳婦,一個男子漢沒有貼著心的女人是不行的,尤其是在這個地方……
她說了好多,好多。不知為什麼,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女人一下子有了說不完的話。
那天送“大姐”的人,沒有不流淚的。
據說,從那以後,溫泉兵站就斷了女人。直到這個兵站從青藏線的版圖上消失,這裏再沒有長住過女性。當然,住半天一宵的路過客是有的。人家走時還留一句話:八輩子再也不想來溫泉了!
我非常欽佩“大姐”,她把女人瘦小的,卻是堅強的腳印,沉甸甸地印在了這個被一些人稱為“禁區”的地方。她給高原人幹枯的心田裏注入了滋潤。
腳印,是她的心聲,也是一塊巨石。
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鄭永菊小姐,她不正是踏著“大姐”留在開拓地上的腳印,才走出了那麼輕巧的舞姿般的身影嗎?
“大姐”,你現在在哪裏?我想你該是小六十歲的人了吧!
2.她應該擁有一座昆侖山
肩膀上的那幅大校軍銜,使她平添幾分威風。這是目前青藏兵站部最高的軍銜。
而她僅是個軍醫,普普通通的女軍人。她憑自己奮鬥高原的資曆贏得榮譽。
她叫周桂珍,在青藏線上呆了整整35年。19歲?53歲,這是人生中最輝煌最金貴的一段歲月。她把青春丟在了風雪青藏線上。我見到她時,她雖然顯得蒼老,但很結實,很像個藏族老婦人。昆侖山那緩慢的歲月給她的臉上落下了沉甸甸的痕跡。53歲了啊!
青藏線今天的繁榮是她和像她這樣的第一代昆侖人用肩膀馱來的。
1956年,她19歲。在這個富有浪漫幻想的年齡,她作了一次最浪漫的選擇,告別了桂林疊彩山下的故鄉,來到了最高最遠的世界屋脊上。也許小桂珍把這個選擇當成了一次最有詩情畫意的旅行。你聽,她和領導當時的對話:
“小周,格爾木要新建個醫院,我們這裏要有一批同誌去那裏。當然你是我們準備要分去的預選對象。但是,你如果在內地已經有了男朋友,就可以留下來。”
“誰有男朋友?羞死了!我去。早就巴望著上青藏高原呢!”這個周桂珍,怎麼搞的嘛!本來她明明白白的在西安有男朋友,還說羞死了。隻要她哪怕是小聲小氣的含含糊糊地說一句“我有了”,她就不會分到格爾木的。
領導宣布她去格爾木以後,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問大家:“格爾木?在什麼地方?”
誰也說不上來。人們對那個世界太陌生了。
家裏聽說她要去格爾木,還以為她要出國呢,驚恐了好一陣子。
的確,那時候誰知道中國還有這麼個地名?再說“格爾木”這名字也很像在外國。她的男朋友和她一起在地圖上找她要去的地方,他們的眼睛在青藏高原的角角落落“深翻”了一遍,就是沒有見到“格爾木”三個字。男朋友安慰她說:
“沒關係,你先去,我隨後就跟著去給你作伴。”
周桂珍心裏好暖,“這才叫愛情呢!”不過,這話她沒說出口,心裏默誦著罷了。愛情這東西,意會比言傳更有味。亮出來是一杯開水,捂著是一壇醇酒。真的!
她要去的單位就是現在坐落在昆侖山下的解放軍22醫院。那陣子,醫院還不知在哪位設計師的腦袋裏裝著沒出世呢,呈現在周桂珍麵前的是一片高高矮矮、錯落不齊的帳篷,連一間房屋都沒有。內科帳篷、外科帳篷、病號帳篷、生活帳篷、會議帳篷……在這諸多的帳篷中,作為寢室的帳篷大概是最富有色彩了,院長、政委、主任、醫生、護士、司機、炊事員全擠在一堆。當然,女同誌例外,她們單獨集中在一個帳篷裏。那裏完全是另外-個世界。
周桂珍在三十多年後給我回憶起當時那個世界的情景時還是那麼繪聲繪色,那麼激動——
女人們總是多事的。當然不僅指她們愛嘮叨愛纏綿的天性,而且還指她們的生理,這事那事,今天你來了,明天她有了,男人們是永遠享受不到的。真怪,到高原的頭一個月,好像一道命令一樣,十多個女士的例假全部提前光臨。你瞧,掛在帳篷裏犛牛繩上的那些專用品,像萬國旗一樣豐富多彩。雖不雅觀,可誰還有心勁顧得了這些?再說女子世界裏的捿設外人也看不見。她們忙忙碌碌一天,身上每個細胞裏的精力似乎都耗得一幹二淨,回到賬蓬裏,腳不洗,臉不擦,倒頭就睡,睡下就抽鼾。人乏好困覺嘛!
荒原上的臣風能淤塞住春天?她不信。
一個暴風雪的夜晚,周桂珍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像離開了地麵,輕飄飄地跟著一股什麼力量飛了起來……開始還挺悠哉的,很快就像打滾似的亂撞亂碰起來,好疼,好暈!五髒六腑仿佛被顛得都快傾倒出來了!
糟糕!
就在她剛剛明白是怎麼回事的一瞬間,一切都晚了,隻聽嘎吧一聲,帳篷拔地而起,荒原的暴風雪一下子擰成一股強勁的衝擊波撲向她。她失去了平衡,成了漩窩裏的中心點……
整個地球好像都失去了平衡。
但是,她的意識非常清醒:抓住帳篷!必須抓住!
時間過去幾十年後,周桂珍提起此事,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的口氣對我說:“抓住帳篷?真有意思!人都快毀了,帳篷有何用?對啦,那時候我們這些小青年的思想非常單純又堅定:人在,帳篷就在!”
她笑了,笑得十分開心。
她還真行,不曉得從哪來的一股“回天之力”,當時竟然奇跡般的抓住了帳篷的一個角角。
帳篷並沒有因為她的撕拽而著陸,仍然拖著她繼續“飛行”。速度很快,越來越快。
耳旁掠過震痛耳膜的呼嘯聲。好像不是風,而是飛機的聲音。其實,她從來也沒有坐過飛機,她隻是猜測飛機就應該是這樣的聲音。坐在飛機上的人大概就是眼下她嚐到的這種滋味吧。
她死死地抓住帳篷,說什麼也不鬆手,絕對不鬆手。
不知“飛”了多長時間,她被帳篷牽著連走帶拽地到了格爾木河邊,停住了。是被什名東西絆住了嗎?什麼也沒有呀!比如樹木,比如溝呀坎呀什麼的,都沒有。
直到現在,她也弄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救了她,才沒有使她無休無止地“飛”下去。
她端端正正地落到了河中心。
正是隆冬寒天,又在深夜,昆侖山中的天氣之冷可想而知。天地間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見,周桂珍坐在厚墩墩的冰層上似乎還感覺到冰下麵的流水顫動聲,那是一種遙遠的、不可琢磨的聲音,說它來自地球那邊也不誇張。聽起來很怕人。她想站起來,可是身子怎麼也動不得,凍的?累的?嚇的?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