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青藏高原之脊——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一 第四章(3 / 3)

我認識了一位在團隊工作的總工程師,41歲,北京鋼鐵學院畢業。人們說起他對青藏線的貢獻總要提及這樣一個數字:從1979年以來,他畫的圖紙有2千多張,兩輛解放牌汽車也載不完。依我看,兩車圖紙固然可觀,但他的貢獻更重要的在於:一個知識分子以風雪嚴寒壓不倒、山高缺氧拖不垮之勢在世界屋脊上屹立了10多年,這個形象對多少人是巨大的鼓舞啊!好幾個人告訴我,周圍的人對這位總工程師有三個摸不透:一是他每年在線上的時間最長,哪一年也不少於200天。特別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時,他拿起包包就到線上去了。二是他至今還是夫妻兩地生活,每年回內地休假,他幾乎都是提前10天或半月回隊。三是他經常堅持打掃公共廁所。一個年近半百的高級知識分子幹這樣的事格外惹人注目。有人曾經就這三個問題向他提問,希望他敞開心懷談談。他似乎對這樣的談話很不感興趣,搖搖頭轉身就走了。我也覺得這是個怪人,這次見麵後也提出了這個老問題。他倒沒有回絕,說:“很簡單,在團裏數我年齡大,是全團同誌的老大哥,老大哥就得幹點老大哥的事情來。”看來,一些人們認為很神秘的事情,說穿了,點明了,其實很簡單。總工不會喝酒,但是愛喝酒,而且酒杯一沾嘴唇就醉,一醉就唱歌。我們那天一起就餐時,他主動提出擺酒,我怎麼也推辭不掉,便答應小抿幾口。果然,隻喝了一杯老窖,他就離開席位手舞足蹈地唱起來了: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我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

看來他並沒有完全醉過去。一邊唱一邊“將”我和小楊的“軍”:“今年春節,兵站部範政委上山給官兵拜年,聽了我唱的歌,一口氣連幹了8杯。你們是好樣的,就應該舉起杯子來……”

不會喝酒的我,也經不住他這麼折騰,不得不拿起杯子連灌幾下,竟然也覺頭脹脹的,眼前的總工在旋轉……

我總覺得在這位總工身上,似乎還潛藏著某種更深層的東西,我捉摸不透。這麼說來。他周圍的人對他的看法還是有道理的……

說實在的,這次回青藏線采訪,我好像每時每刻都在醉蒙蒙中生活,好些事情真費琢磨。

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個外表看來永遠那麼文靜、輕鬆-的張安發,也有一段傷心的事。我應該叫他小張,雖然他現在是格爾木大站的政委了。在我眼裏他永遠還是那個在青海日報發表詩歌的小張。我記得那年他加入青海作家協會時才25歲。後來,他當了兵站部宣傳科科長,詩寫得少了。再後來,他上了昆侖山當了政委,就索性擱筆了。政治委員寫詩,人家要戳脊梁的。這次來到格爾木,我才知道在他榮升到昆侖山之前,還和愛人林芳有過一段小小的“較量”。小林在西寧一所中學任教,她當時對安發說,你這“官”當到科長這個份上也差不多到了頭,我看咱求個安穩你就轉業到地方算了。安發是同意愛人這想法的。在他心裏還有個小算盤:到了地方說不定還可以重新搞創作。可是,正在這當兒,組織決定他上山工作,他便改變了主意,反過來給小林做工作了,說那麼多老同誌在山上幹了幾十年都沒有提出下來,我怎麼好意思見山而退呢!小林一想也對,就說,那好吧,我的心跟著你一起守昆侖山。這是雪山女兒的話,張安發感到了愛情的溫暖、幸福。

他進昆侖山了。留下林芳一個女人管一個家。終於有一天發生了矛盾,張安發在山上感到不得安寧了。調皮的小兒子因為不聽老師的話挨了幾句批評,便跑了,三天不回家。林芳跑遍了西寧她認為所有該找的地方,就是不見兒子的麵,急得她直哭。她一個長途電話撥到昆侖山找到張安發,不分青紅皂白便問:你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嗎?

安發對我說:是的,我也知道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首先是大站的政委,而不是兒子的父親。青藏線上的政委就得時時刻刻把昆侖山扛在肩上,放在心上……

我的心受到了顫動,“把昆侖山放在心上”,他這話太令我深思了。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難怪那麼多的青藏線人都有那麼多的心事,原來因為這沉重的昆侖山,昆侖山……

次日,我去唐古拉山采訪。臨行前,張安發給沿途兵站打了電話,特地交待了一件事:作家不喝酒,你們不要強人所難。

果然,沒有一個兵站給我餐桌上擺酒。

我很滿意,但又好像失去了點什麼。

我發現這次青藏線之行,我似乎開始要喝酒了……

這是我蓄在心頭已久的願望:登上昆侖看看日出。

6月下旬的一天黎明,我和朋友按約定的時間攀上了昆侖山的座峰巔。令人掃興的是,東方灰蒙蒙的一片,不見一點霞光。

我感到昆侖山突熱變得那麼低:正因為它太低,我看日出的願望才未能實現。

這是我1990年重返青藏線時留下的一大憾事。

“咱們再往上攀,登上昆侖山的山脊。”朋友提議說。

“山脊?在哪兒?”我問。

“那不是嗎?到處都有,有山就有脊。站在昆侖山脊上看青藏線風光,看青藏線人,肯定‘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於是,我們向山脊上攀去……

199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