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意義上講,那瓶五糧液是打開張玉道心靈奧秘之門的催化液。
他躺靠在沙發上,滔滔不絕地說著……
“……別人以為我張玉道隻有一個兒子,不是的,我兒子不是獨生子,他曾經有過一個哥哥,那是我的老大。當時,我在汽車團當教導員,兒子在老家要做手術,家裏來信要我回去在手術單上簽字。按說我愛人完全可以幹這個寧,可她見孩子病得淒惶,一拿上手術單就嚇得昏倒在地。我當時正在沒黑沒明地跟著車隊在線上跑,哪能為簽個字就回一趟家?沒辦法,我隻好給我愛人單位寫信求助。請他們的黨委書記替我這個做父親的為孩子簽了字。可是,手術沒有成功,孩子死了!我愛人承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生病住進了醫院。好心的醫護人員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派人白天黑夜地守護著。孩子病時我脫不開身,現在愛人住了院我仍然離不開青藏線!我再次求助地方政府,在我愛人的病情稍微見輕時,讓他們派人把她送到蚌埠火車站,她一個人拖著虛弱的身子在火車上、汽車上搖晃了快一個星期,才到了部隊,到部隊的那天我在外出車,也沒法去接她。後來,總算好了,她隨軍了,我們結束了兩地生活。不久就有了第二個孩子。誰知,這娃娃的身體也不壯實,三天兩頭鬧病,也曾住院做過一次手術。你們說有意思嗎?在手術單上簽字的還不是我,而是我的愛人。她是閉著眼睛簽的字呀,她不會忘記幾年前的那個沉重打擊。我是被嶽父招上門的女婿,是盡兒子的義務的。我看這樣評價我一點不過分:對老人,我是個無暇盡孝的兒子;對妻子,我是個欠了債的丈夫;對兒子,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青藏線人!青藏線人的精神負擔有多重……”
他站了起來,很激動地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膝蓋。我分明看見他的眼裏飄著淚花。
坐在我身邊的小楊哭了,淚汪汪地哭出了聲,鋼筆尖上流出的墨水把采訪本汙染了,他也沒發現……
我呢,心裏亂極了。我永遠不認為張玉道講的是醉話。我絕對地作證,他確實沒有喝多少酒。三杯酒,能把這位雪山漢子灌醉?他心裏有話,他要說,要說……
後來,我們采訪了汽車集團團長劉樣元,我軺小楊有了提防,就是不許擺酒。他們照辦了,沒想到,這也不靈,飯後劉團長也似醉非醉地給我們講了許多話。我真弄不大明白,青藏線人的胸腔裏到底貯存了多少苦楚!他們把北京來的客人當最知己的人看待。
劉樣元說:
“今天上午,就是你們來前的兩個小時,我還和連隊一位同誌談心,他的父親去世了,家裏有些困難,我們準備救濟他一下。”
他停下來,好像在考慮一個沒有想成熟的問題。許久,他才接著說下去:
“失去親人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這點我的感受也許比別人深一點。在不到5年的時間裏,我的兒子、爺爺、嶽父、姐姐、父親5位親人相繼去世,我都沒有回家為他們送終。部隊任務吃緊,不容我回家啊!為了不影響部隊的情緒,我連一塊黑紗都不能戴。記得那是我父親過世以後,我心裏難受得好些天都平靜不下來。父親為了養育我們兄妹幾個,一輩子曆盡人間艱辛,現在離我而去,我越發地思念老人家。活著時沒有給他盡孝,死了總該表表兒子的一點心意吧!於是,我找了一雙白鞋穿上,按老家人的風俗這是為故去的人戴孝。我穿上白鞋一出門,有人就發現了,問:‘團長,你怎麼穿個白鞋?是不是家裏有事啦?’我連忙說,沒有!沒事!第二天就換下了這雙鞋……”
5個親人離開了人世,表麵還得若無其事。你以為團長就那麼容易當麼?
全團同誌都不會忘記,正是團長(當時他還是參謀長)悲痛的時候,國務院下達了在拉薩實行戒嚴的緊急命令,他們團也要進藏執行緊急運輸任務。劉樣元的肩頭擔子重呀:老團長要上調去兵站部工作,政委因長期在高原苦鬥身染高山病,頭20天剛病故,副團長、副政委已決定轉業。他抹平心頭因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怕超負荷重擔壓在肩頭的硌痛,白天黑夜地忙著組織戰勤運輸工作,每個連隊的出車動員都由他去做,然後一一送他們踏上征途3最後他也登車上了路,任現場指揮。在整整的25天裏,他是一份心思四處操、一根腸子八處掛,今日昆侖山,明日唐古拉山,一會兒拉薩,一會兒當雄。任務完成了,他也垮了,本來壯實的身子隻剩下108斤了,血壓有毛病了,肝也有7毛病……
醫生說,這是累的,必須住院。
其實,醫生隻說對了一半。另一半,隻有劉樣元自己最清楚:5個親人去世,他心靈上的創傷能小嗎?過度的勞累,再加上精神上的痛苦,他的身體能不垮嗎?
在青藏線上,我們訪問了數十名各級領導幹部,使我奇怪的是好像他們每個人的心裏都貯存著一段不願或不宜向人們公開的帶淚的故事。這些肩上扛著兩道杠、幾個星的“官”們,原來心理負擔也是那麼沉!我想,戰士可以向團長、營長傾吐心事,也應該允許團長、營長、連長向戰士交心,大家不要仰視他們,要讓他們回到群眾中來。當知道了他們在感情上有了壓抑而痛苦的時候,應該理解他們。因為仏們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室兒女,也有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