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往事談》一書,在原則乃至語氣上把握得很準、很正,雖涉及了一些煙雲往事(或煙花往事),但特意在代序中強調:“舊北京也有它的陰暗麵:公開和不公開的妓院,形形色色的賭博,以及算卦相麵、坑蒙拐騙……充斥著這座古城的底層,散發著臭氣,毒害著人民。紙醉金迷的‘八大胡同’是罪惡的淵藪,使古城失色。北京解放以後,這些垃圾堆被鐵掃帚掃到九霄雲外去了。本書記下這些資料,目的在於讓後人知道舊社會曾有這樣的渣滓,以便提高警惕,千萬不能讓沉渣泛起。”正氣凜然,可作示範。該序言雖署名“北京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聽說執筆者正是葉祖孚先生,文風老辣!
我工作過的單位,曾租借泡子河一帶某宅院辦公。這幢老房子格局較奇怪,四麵皆兩層小樓,中有天井。房間數量多,但各自的麵積小,頗封閉。作為互不幹擾的單人辦公室倒正合適。於是同事們紛紛搶占有利地形。雖然年久失修,但室內及走廊所鋪實木地板絕對是好材料,依舊棱角分明,隻不過踩起來咯吱響而已。後來聽街坊說,此處日偽期間曾為妓院,各間暗室裏皆擱有貼地的榻榻米。有女同胞頓時花容失色,上班時全敞開著門。我想她們的緊張是可以理解的:誰知道這老宅裏有沒有孽債,有沒有冤魂?說不定曾有鐵蹄下的歌女(或慰安婦)在此被逼迫而死呢。天井裏本有一口枯井的。我在井邊跟領導下過棋。從此盡量繞道而行。
後來,單位搬遷了,離開那幢宅院,那條胡同。大家全由衷地舒了一口長氣。
讀老照片,能對清末的妓女有更為直觀的印象。我發現,當時有兩類女性頗愛照相的,其一是宮廷女性(以慈禧太後為代表),其二是煙花女子。前者是因為與洋人接觸的機會多,難免忍不住好奇心,攝影留念。後者也同樣如此,隻不過場合不同罷了。外國使節或傳教士,在紫禁城與頤和園裏,跟慈禧太後之流打交道,是很累的,生怕破壞了禮儀。於是,業餘時間,就去泡八大胡同,放心大膽地見識神秘的東方女性。飲酒作樂之餘,難免技癢,順便掏出照相機來,摁一摁快門。在中國,民間的女子中,很難有誰能像妓女這麼大方,經得起陌生的藍眼睛的挑逗與注視。於是,這些來自大洋彼岸的“攝影愛好者”們,終於在胡同深處尋找到最稱心如意的模特兒。
賽金花各個時期的玉照,我見過許多幅。她堪稱是當時最“上鏡”的中國女性了,拍照時比慈禧太後要放鬆,況且也更年輕。挺會擺姿勢、做表情的。如果不加以說明,你會以為畫中人是某大家閨秀。
更多的則是一些無名女郎,穿著形形色色的旗袍,或中式棉襖,在畫棟雕梁間搔首弄姿。客觀地說,北京妓女的打扮比較樸素(有些尚未擺脫村姑的稚氣),比同時期上海灘的摩登女郎要顯得土氣一些。她們雖然碰巧進入“洋鏡頭”了,但估計還沒使用過巴黎香水、倫敦口紅。
有一幅照片,我看了特別不舒服。那是兩位俄國大兵(肯定是八國聯軍的),各自正摟著一個強作笑顏的妓女(至少我希望其笑容是強作出來的),圍坐在八仙桌邊,高舉酒杯合影。隻需看一眼,你就會明白,所謂的“鐵蹄”,指的是什麼。當時,連紫禁城都在洋人的刺刀下顫栗,更何況八大胡同呢?這一回,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照相機了,還有口徑更大的槍炮。想一想那一時期的中國,命運的悲慘,似乎並不比苟且偷生的妓女強到哪裏。需要同時麵對一大群如狼似虎的虐待狂。簡直連招架之力都沒有。
舊中國,對於垂涎三尺的西方列強來說,就是可以自由進出、肆意妄為的八大胡同。他們到這塊古老而豐腴的土地上來,是為了尋芳的,為了探寶的,更是為了最大程度地蹂躪其自尊。他們並不是腰纏十萬貫來消費的,而是借助堅船利炮來掠奪的。
從上麵這張妓院的照片裏,我看到了一個時代的影子,一個無比屈辱因而無比漫長的瞬間。對其中的那兩位表情尷尬的女性,我很憐憫,有什麼辦法呢,身若飄篷的弱女子,隻能隨波逐流地忍受命運的擺布;她們承擔著的其實是雙重的恥辱(從肉體到靈魂),因為她們不僅是飽受欺淩的妓女,同時又是毫無尊嚴的亡國奴。
我關心的是:在畫麵之內以及之外,中國的男人們,都到哪裏去了?為什麼拋棄了自己柔弱的姐妹?據了解,當時中國的天字第一號“男子漢”——皇帝本人,已一溜煙地逃出紫禁城,到偏僻的大西北避難去了。唉,光緒真夠窩囊的,臨出逃前不僅無法搭救心愛的珍妃(被慈禧太後下令投進井裏),更顧不上照料皇城的婦女們(包括社會底層的妓女),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即將身陷水深火熱之中……
難怪有騷客借用古代國夫人的詩句(當時她所在的王國的軍隊,全部向入侵者繳械投降了),來形容公元1900年的北京城:“盡無一人是男兒!”
這張八國聯軍逛窯子的照片,是侵略者親手拍攝的。他們以此紀念自己的雙重征服(或全方位的征服)?
日本電影《望鄉》,通過在南洋的山打根妓院所經曆的滄桑,表現了一群“南洋姐”被祖國拋棄(甚至歸國後還受到歧視)的苦難生活。作為一個戰敗國,能以電影的方式對那一卑微的群體加以關注與追悼,恐怕需要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才能做出決定的。
而中國人,不大可能為八大胡同(尤其是作為聯軍侵華期間的)拍一部電影的。正如他們在心理上,把八大胡同排除在古跡保護的範圍之外。八大胡同,哪能算“文物”?哪能辟作旅遊景點?這不等於自己打自己嘴巴嗎?傳統的觀念是:家醜不可外揚,舊事(主要指負麵的)不必重提。
中國人,不大好意思(或沒有勇氣)直麵慘痛的曆史與慘淡的人生。
更談不上反思以及檢討了。
他們通常選擇回避或遺忘,來化解曾遭遇的尷尬與羞恥,包括自己曾犯下的錯誤。
莫非正因為如此,中國人雖經曆了幾千年興盛衰亡的大循環,卻一向被公認為是“樂觀”的民族?
自19世紀初至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屢屢受傷,很容易受傷。卻很少真正地“傷心”。因為他們掌握了遺忘的技巧。因為他們的想法很簡單:要活下去,就得朝前看。你說這是魯迅先生所批判的“國民劣根性”也罷,你說這是民族性格中堅韌的一麵也罷。
畢竟,而今的中國人,已徹底改變了“亡國奴”的身份,並且“洗腦”般地擺脫了恥辱的記憶。
可我想,痛定思痛,倒也不失為一種美德,或一種勇敢。
逛北京城,無意間碰見八大胡同遺址,其實大可不必繞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