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物與景物 1.《古刑場:從於謙,袁崇煥到譚嗣同》(1 / 3)

第六章人物與景物 1.《古刑場:從於謙,袁崇煥到譚嗣同》

漫步西四,已看不見高聳的牌樓了。自從這標誌性建築被拆掉之後,西四牌樓便簡稱為西四。它在明朝又叫西市,是處決死囚、或殺或剮的刑場。“西四牌樓者,乃曆朝行刑之地,所謂戮人於市者也。”(楊士聰《甲甲核真略》)消失了的牌樓,很見過些腥風血雨的。昔日曾專門豎立一根比牌樓還要高的木杆,懸掛被割下的頭顱示眾。在那個時代,殺人是一種儀式,很有些熱鬧可看:轔轔作響的囚車,枷鎖鐐銬的罪犯,乃至赤膊上陣揮舞鬼頭大刀的劊子手(故意露出胸毛)……“醜陋的中國人”,愛看熱鬧,首先是從看殺人開始的——他們不僅迷戀生活,對光天化日之下的死亡同樣也充滿了興趣。

西四牌樓,見證過許多大快人心的時刻,譬如淩遲處死武宗時權宦劉瑾,“都人鼓舞稱慶,兒童婦女亦以瓦石奮擊,爭買其肉啖之。”但不能否認,也製造過一係列千古慘痛的冤假錯案。

漫步這矗立著廣告牌、紅綠燈、交通崗亭的十字路口,我首先想起了兩個人:於謙和袁崇煥。這兩位北京城古老的保護神,都曾以血肉之軀抗拒侵襲。悲哀的是,他們未能如願以償陣亡沙場,不約而同地死於自己拋灑血汗所捍衛的城市,死於被保護者的刀斧之下,上演了一幕幕的親者痛、仇者快的漫長悲劇。於謙與袁崇煥並不是開始——嶽飛的風波亭,可比西四牌樓早得多了。當然,他們血染鬧市,並不代表悲劇的結束。

史學家說:崇禎殺袁崇煥,等於“自毀長城”。建長城很難,毀長城則很容易。毀長城無異於自殺——尤其當你拆除的是“血肉築成的長城”,是良將與忠臣,就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這不是在挖自家的牆腳嗎?帶來的危機要嚴重得多,甚至可以說是毀滅性的——首先從精神上開始垮掉了。

不管元之柴市口,明之西四牌樓,抑或清之菜市口,皆屬老北京的交通要道。在鬧市區行刑問斬,便於示眾。

想起於謙與袁崇煥,再查找西四那消失的牌樓——我看見了風波亭的倒影。

正統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剌騎兵在土木堡(今官廳水庫地區)大敗明軍,俘虜了禦駕親征的英宗(北宋欽、徽二帝的替身)。後以英宗為人質,兵臨北京城下,逼迫守軍開門迎接“聖駕”。群龍無首,明之朝臣人心渙散,甚至主張避敵逃亡,遷都南京。兵部侍郎於謙挺身而出:“京師天下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事乎?”並且拔刀出鞘:“倡議南遷者,當斬首!”他說服了皇太後,勸請英宗弟弟朱祁鈺繼皇帝位(即代宗),遙尊落入敵手的英宗為太上皇。此舉迫使瓦剌部死了挾持英宗騙占北京城這條心。

於謙升任兵部尚書,不甘困守,大力主戰,列陣於九門之外。他還親自披甲持刀,一馬當先衝出德勝門,與圍城者拚殺,並且指揮炮火擊斃數位敵酋。城關一帶的老百姓見這位父母官親臨前線,深受鼓舞,再不願躲在地窖裏了,爭相爬上屋頂,揭瓦片投擲慌不擇路的敵騎。

連婦女兒童也臨時組織成拉拉隊,齊聲呐喊助威……從草原襲來的騎士們哪見過這陣勢,頓時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

雖然北京衛戍部隊剛剛有數十萬兵馬覆滅於土木堡,但於謙集結餘勇,兼而發動群眾,硬是將瓦剌騎兵趕出塞外。在那段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日子裏,京師的軍民確實把這位臨陣不亂的“總司令”當作主心骨,甚至視為保護神。於謙救過北京城、救過明王朝一命。

英宗朱祁鎮成了“多餘的人”,被瓦剌部放回。在北京城的一座別墅(南宮)裏頤養天年。他這人打仗不靈,搞政變卻很有一套,於景泰八年(1457年)把病危的代宗趕下台(降為成王),奪回了令其念念不忘的龍椅,改元天順。

“南宮複辟”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有北京保衛戰之功勳的於謙卻麵臨滅頂之災。英宗挺記仇的。他記住了自己被挾持為人質立於城下時,是於謙拒開城門的;也正是這個於謙,扶助朱祁鈺為新主,而使自己人走茶涼。新賬老賬一起算,捏造了於謙“意欲迎立外藩”的“謀逆罪”,於天順元年(1457年)正月二十二日押赴西市操刀問斬。“公被刑之日,陰霾翳天,京郊婦孺,無不灑泣。”仿佛老天爺也在替於謙鳴不平。至於劫後餘生的京城百姓,更感激其救助恩情,夾道哭送。那是北京淚水流得最多的一個日子——估計皇帝駕崩,亦不過如此吧。更重要的:這淚水皆是自發地流出的,是一場心雨。甚至還有人自遠郊趕赴西市,僅僅為了最後看於謙一眼,僅僅為了哭一場。他們冒險在刑場灑祭酒,燒紙錢,大放悲聲。

不知道於謙看見這“行路嗟歎、天下冤之”的場麵是什麼心情。他是否也哭了?為百姓哭,為自己哭,還是為昏庸的皇帝哭?哭吧哭吧,哭出來舒服一些。代替嶽飛哭,代替文天祥哭,代替方孝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