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馬長城,你的手在顫抖,你的心也在顫抖。而長城本身,就是一根更為強勁的疆繩——民族的韁繩。和風拔河,和黑暗拔河,和災難拔河。隻要稍有疏忽,曆史就會像脫疆的野馬一樣狂奔,無數生靈遭受鐵蹄的蹂淩……因為長城的緣故,古老的中國更像是一個忍辱負重的纖夫,肩膀上被勒出一道道的血印。
長城啊,露天的軍事博物館,良心的試金石,無字的紀念碑,停擺的鍾——指針永遠指向昨天。一個民族漫長的回憶錄。
今天,我也像許多消失的英雄一樣,在長城前勒馬,在長城下放牧。
車往回開,繼續尋找去霧靈山的路。霧靈山屹立於北京市密雲縣與河北省的交界處。清代聖祖仁皇帝曾賦詩《曉發古北口望霧靈山》:“流吹淩晨發,長旗出塞分。運峰猶見月,古木半籠雲。地迥疏人跡,山回簇馬群。觀風當夏景,澗草自含薰。”隻是如今的霧靈山已作為一自然保護的森林公園。我們的轎車可比大清皇帝的馬隊快多了,沒一會工夫就抵達了山腳下的曹家路村。
俗話說靠山吃山,曹家路村沾了霧靈山的光,靠旅遊經濟發展起來了。農民們紛紛把自家的四合院改造成民俗旅館,供遠道而來的遊客食宿。我們幾個人有幸在燒得滾燙的大炕上過了一夜,連夢都散發出烤玉米的香味。
第二天早起,在村子周圍逛了一圈,發現不少處古長城的遺跡。有時一抬頭,看見迎麵的山頭上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座穹窿頂的敵樓,像戴著一頂威風凜凜的帽子。由於綿延的城牆湮沒了,這懸崖上的樓便顯得尤其突兀——讓人猜測當年戰士是怎麼爬上去的(不會是天兵天將吧?)其實這並不奇怪。長城在密雲全縣左盤右屈,沿線共有敵樓、戰台666座,幾乎扼守了所有的交通要衝和險要山頭。隻可惜,由於修路、蓋房子,大段大段城牆被拆毀了,或者留下醒目的路口。我多次目睹農民家的屋脊後麵露出半裁城牆的橫切麵,抑或在牆根下蓋起的豬圈——長城就這樣被糟踏著。好在它早已寵辱皆忘。
向村民打聽,才知道曹家路原本是長城一道關隘的名稱。那時候關隘的裏側一般都築有用於屯兵養馬、聚草存糧、駐紮後援部隊的戍堡——也就逐漸形成了後來的曹家路村。村子的外圍原本有城牆環衛的,解放後拆掉了。有路牌的村口,原本是城門的位置。可見曹家路村的前身是戍邊的兵營,說不清從何時起轉為民用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相當一部分土著居民是明清時邊防軍人的後裔。了解到這點之後,我果然察覺路遇的村民眉宇間都不乏英武之氣——哪怕是一個拎著鏟子拾糞的羊倌。
曆代的長城,也養活了不少人啊。沿著長城的藤蔓,像結果子一樣,產生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曹家路村,在我眼中是一個香噴噴的大南瓜。我居然在這大南瓜裏美美地睡了一覺。連夢中流的涎水都是甜絲絲的。
勒馬長城,枕戈待旦抑或解甲歸田,是兩種不同的詩意。這也構成了戰爭與和平的區別。在曹家路村,我看見了戰爭與和平的分水嶺:一邊是烽火樓台的長城,一邊是炊煙嫋嫋的民居。
跟早已成為旅遊熱點的居庸關、司馬台相比,古北口更富有一種滄桑的美。這恐怕因為它缺乏修繕、多有殘損,看上去像是曆史的孤兒或棄婦,蓬頭垢麵。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古北口一帶的長城是不收門票的,如同尚未被圈養起來的野生動物,有時候突然冒出來,嚇你一跳——一眨眼又找不見了。而居庸關呀什麼的,已被馴化為撩撥遊客雅興的寵物,有點假,有點做作,讓人懷疑是精心搭設的電影布景。
當然,我並不是說居庸關有什麼不好,我說的是氣氛——因為人流如織,快變成露天的大雜院了。至於居庸關本身,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所謂的居庸關,縱深四十裏,俗稱關溝——在我眼中就像是群山夾峙間的一條漫長的胡同。古北口倚托著燕山山脈,居庸關則屬於太行山係——是其八條自然通道之一。自南口(又叫夏口或下口)入山,北口就是八達嶺。共有四重關隘:南口關城、居庸關長城、上關關城、北門鎖鑰關城。早在《後漢書》裏就有記載:建武十五年徒雁門、代、上穀三郡民置常山居庸關以東。《唐書》裏也提及幽州昌平西北三十五裏有納欣關(即居庸關)。它很久以前就已是一座明星式的關城:《淮南子》稱之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也把中都的居庸與秦之淆函、蜀之劍門相提並論,開容其險峻。至於今天,則把居庸關的八達嶺樹立為北京長城的表率,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已主要指爬八達嶺。於是八達嶺長城帶有“勞模”的意味,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遊人吭哧吭哧地爬呀爬,為了到山頂滿足一番虛榮心。我真擔心:總有一天長城會被爬塌的。好在它也受到最舍得下本錢的維修——我不知道八達嶺的城磚有多少塊是舊有的,又有多少塊是後來添加的。既然存此疑慮,我索性將其視為贗品。
居庸關幾度成為曆史的休止符:金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元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後來也是由這裏退場的),李自成是從這裏打進來的……破關之後,北京城自然也像核桃仁一樣暴露出來了,任人取舍。但也不能完全責怪居庸關的失職,專門有人為其辯護:“此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糧非不足也;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恐怕正因為受此害影響,康熙才把長城視為無關痛癢的贅肉。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後人樹立的)。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太和殿而去,渴望在龍椅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打江山很容易,坐江山很難,於是像李闖王這樣的英雄人物,也隻能勒馬長城了——也隻能留下無法彌補的缺憾。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想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時候,勒住了自己的馬?你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疆繩給勒住了,你被小農意識所製約。這就是曆史:差一點點火候都不行!
在這一點上,當代偉人毛澤東則要高明得多。他1949年離開西柏坡前往北平,特意做了個報告,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之類。他在慶祝攻克國民黨老巢南京的勝利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以“造反派”的身份攻克帝都,並且還逼死了皇帝——這就是李自成。他不僅做了梁山好漢宋江所不敢做的夢(“殺了鳥皇帝”),而且他那種“擒賊要擒王”的勇氣與魄力,恐怕連後來的洪秀全也要自歎弗如。難怪當時有迂腐的儒生感歎:“這人為千古曆來流寇所未有。他的猖獗,除是唐末五代之間黃巢一個人可以比得他住,餘外就沒有與他比的了。”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揭竿而起的李闖王自西安發兵,經過山西大同,直逼居庸關。目標很明確:“今大兵既興,誌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皆為我有關。”過關斬將之後,於三月十六日圍困了笈笈可危的北京城。三月十八日傍晚攻克廣寧門(今廣安門),導致山窮水盡的崇禎皇帝吊死在一棵樹上——他自盡前還在推卸責任:“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第二天早晨,李自成率領大部隊通過大明門(即天安門),像夢遊一樣進入紫禁城。據說頭戴白色氈笠、身穿藍布箭衣、騎著烏龍馬的李闖王,張弓搭箭,輕而易舉地射中了城樓上的門匾——以這禮儀性的動作來象征一個農民對一個王朝的致命一擊!這一箭戳穿了泱泱大朝的脊梁骨,以及那曾經不可一世的神話。可惜呀可惜,明代不遺餘力地修築了二百餘年的長城,簡直像紙老虎一樣,在瞬間就垮台了。長城是它的墓誌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