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城的鄰居 2.《勒馬長城》?(1 / 3)

第三章長城的鄰居 2.《勒馬長城》

驅車出北京城,沿東北方向,過順義,再過懷柔,直抵密雲縣境內。我們原計劃攀登燕山山脈的最高峰霧靈山(海拔兩千多米),按道理應該在太師屯的叉路口右拐,可惜當時風沙大作,沒遇見指路的牧童,就順大道直行了。後來才知道,這條氣度不凡的大道是去承德的——清代的皇帝們就是由此取道避暑山莊圍獵的吧?

直到與崇山峻嶺間的一座關隘狹路相逢,司機才猛然刹住車:原來走錯路了!窄窄的山穀,像安了一把鎖——固若金湯的城關上書寫著“古北口”三個紅字。由於年代久遠,斑駁的城樓似乎已與兩邊的山崗融為一體,顯得天衣無縫。南來北往的客運或貨運車輛,隻能排著長隊井然有序地從鎖眼般的門洞裏穿過——這簡直是一道控製著車水馬龍的閘門。再往前行,無疑就是塞外了。司機懊惱不已,我卻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歪打正著地撞見了大名鼎鼎的古北口。因為不期而遇的效果,古北口在我眼中更像是天外飛來的關卡——或者說如同一個沉重的幻影。我特意要求下車走走,仿佛為了驗證它的銅牆鐵壁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像夢一樣被我的手指捅破吧?

雖然已是四月了,可由於麵臨塞外,這裏的風依然像刀子一樣淩厲(不是剪刀而是鐮刀)。仰望周圍山脊上蜿蜒的長城,似乎也被凍得鼻青臉腫,拚命地縮著脖子。其中有一段一段傾頹了的,仿佛已被曠古的風當作巧克力給吞噬了。長城啊,這中國最古老、最大的破落戶,一直在風霜雨雪中苟延殘喘。而古北口這一段,估計自明亡以來再未修複過。大約1691年前後,鎮守古北口的總兵叫蔡元,由於他所管轄的那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而向朝廷“請行修築”。康熙皇帝予以拒絕:“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裏,養兵幾何方能分守?”康熙幾乎每年都要離開紫禁城去木蘭圍場秋狩,一生計有48次之多,每次經過古北口,都會目睹長城的尷尬——而從未加以同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清代的皇帝們已習慣了將長城視為自己的俘虜,視為戴著鐐銬跳舞的階下囚。怎麼會顧得上給它剃須修麵呢?他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慶祝自己抑或自己的家族的勝利了。

從康熙的話裏麵透露的有恃無恐,必然在其子孫身上遺傳,到最後發展為夜郎自大了——譬如乾隆接見前來建立邦交的英國使團,還以為這是遠在重洋的島國經數萬裏之程輸誠納貢呢,他的回信標題為《賜英吉利國王敕書》,有一種當幹爹的感覺。大清帝國對外患缺乏警惕,疏於防守——由其對待長城的態度可見一斑。難怪甲午戰爭前夕,北洋水師的艦炮居然成了晾衣竿,而敵人由此細節察覺到這所謂的“海上長城”的腐朽與不堪一擊。果然,一戰之下,檣櫓灰飛煙滅,黃海成了大清帝國的赤壁——水上的滑鐵盧。不管對待陸疆還是海疆,清朝的皇帝們頭腦中都毫無長城的概念——並堅決否定其必要性。最後終將自食苦果:被堅船利炮撞開的國門,比癱瘓的長城還要脆弱,還要無奈……而這些是廢棄了長城的康熙所預料不到的。

帝國的衰敗與狼狽,同樣躲不過長城的眼睛。1860年,威豐把偌大的北京城丟給英法聯軍,帶著慈禧去熱河避難——古北口自然是必經之路。古北口啊古北口,怎麼也想不到:連皇帝都會逃荒!曆史開了這樣一個玩笑:當年皇太極率領清軍入關時何其威風,可他的子孫卻在長城的注視下扮演逃兵的角色——而化為灰燼的圓明園,就是鹹豐跑丟了的鞋子。

在我心目中,秦始皇是個泥瓦匠,首創了長城。而到了明朝,又把這門祖傳的手藝給發揚光大了。朱元璋主張“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他的後代也一直熱衷於土木工程。”明修長城清修廟”,明朝是長城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從隆慶元年(1567年)開始,調集了數十萬士卒和民工,在東起山海關、西至鎮邊(今昌平縣西)兩千多裏的拱衛帝都的防線上,對原有的邊牆(明初大將徐達所築)進行翻修改建,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年)才竣工。你猜工頭是誰?戚繼光——就是戰勝了海上倭寇的那員名將。他被調來擔任薊州總兵。

密雲作為京都的東北大門,是北京及華北通向東北鬆遼大平原的交通要道。而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北口,更成為“南衛京畿護燕趙,北防虎狼裹關山”的鎖鑰重鎮。”密雲縣的長城,長達四百二十五華裏,在全國來說,密雲縣也是擁有長城最長的縣分之一……戚繼光此次修城,把密雲一帶的長城,作為重要防線,特殊加工整修,不論在建築藝術上,還是建築質量上,都有許多獨特之處,可稱明代長城精華之最了。”(李大儒語)我知道古北口關堪稱榜樣中的榜樣:共有三道長城,三道關門——其中包括一水門(又稱水關),是明代長城中獨一無二的水門關。我特意繞到這著名的水關前看了看,發現損壞得很厲害,況且河水已斷流,隻剩下幹枯的河床——這是一座已渴死了的水關!

北京以北的邊牆,是名將修築的名城——先是徐達,繼而是戚繼光。徐達是把元順帝驅逐出北京的大明開國元勳,至於戚繼光,無論早期在東南沿海,還是後來調防北方邊陲,都仿佛是長城的影子。可惜,在這段重修的長城完工之後不久,戚繼光也死了。根據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裏的說法:“這陽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將星西殞……30年後,本朝的官兵和努爾哈赤的部隊交鋒,缺乏戚南塘將軍苦心孤詣擬訂的戰術和強調的組織紀律,結果是眾不敵寡。茲後八旗軍作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其取本朝而代之,也隻是遲早的問題了。”我在心理上把戚繼光視為這段明代長城的守護神。當然,大明最後的沒落,絕非哪個人或哪段長城所能挽救的。戚繼光絕對不會相信:他至死都在苦心經營的長城,若幹年之後,居然會成為一道在東方提前出現了的“馬其諾防線”,成為一個經不住推敲的神話。下一個王朝的皇帝,會將它視為懦夫的積木、兒童的玩具。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大明的開始與結局:雖然元順帝出居庸關逃走了,被趕回漠北,可彈指一揮間,另一個遊牧民族又從山海關打進來了。這就是長城的光榮與悲哀。

當郊遊的車輛在古北口關前急刹車時,你猜坐在車中的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張明敏唱過的一句歌詞:“勒馬長城,勒不住我思念情深……’歌名已記不清了。好像還唱到“黃沙蕩蕩”呀什麼的。是的,我也在勒馬長城。勒馬長城似乎比勒馬懸崖還要驚險、還要刺激。因為你將同時麵臨金戈鐵馬的曆史,和腥風血雨的往事。麵臨國破山河在,和城春草木深(下意識地成為杜甫的替身)。麵臨大漠孤煙直,和長河落日圓——麵臨怎麼也讀不完的古代邊塞詩。

勒馬長城,你就能與霍去病、李廣、嶽飛、陸遊、辛棄疾、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乃至楊靖宇重逢。

勒馬長城,你看見了秦時明月漢時關,看見了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看見了蘆葦蕩和青紗帳,看見了雞毛信和紅櫻槍,看見了悲歡離合、陰晴圓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