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騎馬跨越長城之間,想些什麼?已不可知了。正如自居庸關至北京城途中的那尊闖王塑像——表情模糊、高深莫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銅也是可以理解的,錯隻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榮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是有史料可查的。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們追索贓銀助餉,共獲白銀七千餘萬兩——僅此就讓他喜上眉梢了。如此地易於滿足——這樣的胸襟,確實顯得有點小了。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他把幾萬名太監哄出紫禁城,就感到天空地廣,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他未慎重對待遠處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態勢。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金銀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頹塌,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
李自成僅在北京城裏做了四十二天皇帝(用俗話說就是“吃了四十二天餃子”),長城就出現了新的缺口。垂涎已久的清兵,由投降的吳三桂引路,自山海關湧入,就像滾滾洪流一樣,淹沒了北京城,淹沒了中原以及江南,淹沒了整個明王朝的版圖。這是一次改變了中國曆史的決堤!清兵入關,不僅意味著長城的淪陷,而且意味著水災的開始——尤其在晚清,災禍發展到盡致,長城的尊嚴遭受到有史以來最惡劣的踐踏……
明朝的開國元勳,肯定預料不到自己的末代皇帝會死在一個農民的手裏——而且是在兵臨城下時上吊的(有點像是“畏罪”的意思)。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王朝終將遇見自己的天敵:一位敢於在皇宮裏放馬的西北農民——他用自己的疆繩打了個死結,居然把皇帝給勒死了。
這個王朝的青春期,還是頗有雄心壯誌的,也確實呈銅牆鐵壁之勢:把長城越修越長,越修越高、越修越堅——比秦始皇更有耐心與毅力。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膽識驚人地行使了天子守邊之策。
明太祖朱元璋原本定鼎南京,明成祖朱棣上台後,毅然遷都北京。把邊塞重鎮定為國都,是需要要勇氣的——可見這真是一位居安思危、枕戈待旦的皇帝!他不僅是一國之君,還兼任著“邊防軍總司令”的職責。自古以來,又有幾個皇帝敢於這樣親自坐鎮長城的——一直到老,一直到死。況且在明以前,北京已被北方遊牧民族占據了四百多年(從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的遼王朝開始),成為一座“胡化”傾向很明顯的混血城市,自然條件也很惡劣。明成祖為克服北部邊患,將政治中心北移,形成天子守邊之勢,無疑鼓舞了士氣,體現了民意,同時大大增強了長城的防禦能力。這等於在物質的長城之外,又加築了一道精神的長城——即我們今天所常說的“血肉築成的新的長城”。朱棣確實是一個熱血男兒,以大手筆強化了祖傳的長城。在當時,長城最結實的一塊磚,該算皇帝的血肉之軀。他的這一創舉,充滿了“皇帝在、陣地就在,陣地在,長城就在,長城在、江山就在”的氣概,是對畏懼戰亂的老百姓最大的安慰。他和長城一起擔當著保護者的責任,並且同時向庶民承諾著和平。他還曾親率六軍,五渡陰山,直逼漠北討伐韃靼、瓦刺二部,基本上解決了一直讓人頭疼的
“邊患”。這甚至是一個死在行軍路上的皇帝——第五次北征的歸途,他含笑瞑目於榆木川一帶(今內蒙古多倫西北)。
“天子執將師之役,禦輦載鼙鼓而專征”——這就是聲震長城內外的永樂皇帝。想想他,再想想後來那一個個或儒弱或昏聵的“敗家子”(尤其是在土木堡戰敗被瓦刺騎兵俘虜的明英宗),確實形成鮮明的對比。一代不如一代啊!不要責怪長城變得酥軟了——那是因為巨人不在了。
長城如同老人牙床,不斷地修補,又不斷地損壞。它在默默地咀嚼著什麼?是唇亡齒寒的往事吧?
而北京,就是柔軟的舌頭,嚐盡了酸甜苦辣。
秦始皇把戰國時秦、燕、趙三國北方邊境的長城連接起來,形成了一條西起臨兆、東至襄平的萬裏長城。而在曆史上,北京地區是萬裏長城的中心地段,相當於群雄角逐的大舞台。
有人說,沒有長城就沒有北京:“戰國七雄的故都,在秦統一後均失去了顯赫的地位,惟獨地處北隅,在當時並不突出的燕郡薊城,在秦統一後地位一直蒸蒸日上。由沿邊遊牧民族所必攻、中原農耕民族所必守的軍事重鎮,發展成了帝王之郡。在北京的發展史上,長城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北方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在借助長城來撥河,比試各自的膂力。北京城頻頻易手,就是這兩股原始力量互有勝負的標誌。
還有人說:沒有長城,遼、金、元、明、清也不可能在北京建都。尤其是北方遊牧民族躍過長城之後,並不敢遠離自己的故鄉,在更靠南的地方建都——為了留有退路。於是長城腳下的北京成了“進可攻、退可守”的首選。至於明朝,如果沒有長城作為軍事屏障,也不敢貿然遷都北京的——況且中原王朝曆來就深受“據長城而撫四夷”的傳統觀念之影響。可見長城情結是屬於攻守雙方的。對於一方來說,它是盾牌、是武器;對於另一方來說,它又可作為絕妙的戰利品,構成永久的誘惑——更重要的是,敲開了這扇門就等於敲開了整個中原的深宅大院……
於是,長城成了東方的“被爭奪的海倫”,成了世襲的“特洛尹”,圍繞著它展開了無數的戰爭,同時也譜寫了無數的史詩(比荷馬史詩要浩瀚、漫長得多)。從宏觀的方麵來看,帝王變遷、朝代更替、國家興亡,都與長城有著潛在的聯係。自春秋、戰國以來的中國曆史,堪稱是一部《長城傳》。正如史學家埃米爾?路德維希以《尼羅河傳》為名撰寫了一部關於埃及文明的書,長城也是中華文明的一大命脈——它的意義僅次於長江、黃河,它是一條凝固的河流、時間的河流。
我在瀏覽長城的時候,也就等於在閱讀這部《長城傳》,閱讀無字天書——閱讀戰亂頻仍、災難深重的古老中國。而北京,正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枚書簽。一枚浸透了鐵、血、火、淚的沉甸甸的書簽。
在長城麵前,連文盲也會感動啊——這冰冷而又滾燙的長城,受傷而又愈合的長城,疼痛而又麻木的長城,破碎而又完整的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