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遠逝的四個時代 3.《白銀時代的金中都》(3 / 3)

我知道今棗林前街北,係壽安宮遺址。金世宗臨死前,遺囑將自己的梓宮(棺材)停放在壽安宮——壽終即大安。元代在其殘存的殿基上蓋起一座叫壽安樓的大飯店。《日下舊聞考》:“壽安樓在燕京金皇城內東華門之西街。”

我知道今南橫西街,遺留有聖安寺的山門、前殿。大定三年重建的聖安寺,“輪奐之美,為都城冠。”(見《析津誌》)又因懸掛有“領袖像”而遠近聞名。遒賢詩注:“寺有金世宗、章宗二朝像。”

我甚至還知道,金中都最漂亮的女人是李宸妃(堪稱“市花”或“國花”)——章宗完顏,集三千寵愛於其一身,就像唐明皇迷戀楊玉環那樣。這李宸妃可比楊貴妃要有頭腦,在向好奇的賓客展覽價值連城的宮廷珍寶時,態度很超脫,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至理名言:擁有者不見得是其守護者,守護者不見得是其擁有者。簡直可以給所有的君主作警示的座右銘。古往今來,那麼多拋頭顱灑熱血逐鹿問鼎的英雄,居然不如一位袖手旁觀的弱女子看得清楚、想得明白!李宸妃的閨房,叫昭明殿。遒賢詩注:“李妃所築。今在昭明觀後。”邱處機的道徒在昭明殿遺址修建昭明觀,算是沾了一代名妃的光。元大都的市民普遍都很仰慕這位前朝的淑女,稱昭明殿廢墟為妝台——仿佛仍能看見李妃在鏡前梳妝打扮。太美了!簡直讓人不願接受玉碎宮傾的事實。

泱泱帝都,巍巍皇冠,擁有者不見得是守護者,守護者不見得是其擁有者。不管是擁有者還是守護者,終究要淪為糞土(“糞土當年萬戶侯”)。甚至他們樂此不疲、智取肉搏所爭搶的東西本身,也已化作子虛烏有的煙雲……

一切的一切(包括我的詠歎),不過是在浪費感情。

奪取海陵王之帝位的金世宗,也是一號人物。

他依靠海陵王打下的政治與經濟基礎,平地起高樓,營造了數十年的太平盛世:“府庫充實,天下富庶,宇內小康。”在曆史上,大定(世宗年號)年間是金朝的黃金時代(相當於清乾隆之治),有“小堯舜時期”之美譽——評價得可真夠高的。

金世宗確實名不虛傳。別的不說,曾令馬可?波羅歎為觀止、在近代又成“七七事變”發生地的盧溝橋,就是大定二十九年(1192年)修造的。世宗取“廣利天下眾生”之善意,親自給它取了個名字:廣利橋。盧溝河那時叫黑水河,混濁湍急,很是阻礙南北交通。此橋出現,頓時方便了往返的商賈、旅客乃至軍隊。盧溝橋是華北古橋中規模最大的聯拱石橋。清乾隆帝,為之留下“盧溝曉月”的墨寶。方彪著《北京簡史》:“曆時八百餘年,可橋的形製、橋基和橋身的部分構件與石雕,仍為金代原物,基本完好。橋身沉陷度極小,而且至今保持著巨大的承載能力。1975年通過了四百二十九噸的超重型運輸平板車,橋身無損。這在世界造橋史上有著重要意義,在當時的工程技術條件下,能造成廣利橋,可稱是個奇跡。”盧溝橋是金中都的一塊無字豐碑。時光證明了:它絕非“豆腐渣工程”。

世宗的另一大手筆就是開鑿了金口河,引盧溝河水入中都,彌補了蓮花池、高粱河兩水係水源不足的缺憾,使漕運暢通。《元史?河渠誌》引用重開金口河的郭守敬的話:“金時,自燕京之西麻峪村分引盧溝,一支東流,穿西山而出,是謂金口。其水自金口河以東,燕京以北,灌田若幹頃,其利不可勝計……今若按視故跡,使水通流,上可以致西山之利,下可以廣京畿之漕。”

《馬可?波羅遊記》,提及新都(元大都)與舊都(金中都)隻隔著一條河流——有考古者說此乃蓮花池附近的金口河。忽必烈籌建“汗八裏”,選址時頗費躊躇:本想以金亡後的中都為基礎,可占星術士預測此城有不祥之兆,於是決定在河的對岸另建一座新城。土著居民大多被強迫遷往新都,金中都舊城區逐漸荒廢。而在其東北郊外,以金夏季行宮太液池(北海)瓊華島為中心修築的“大汗之城”,卻日漸繁榮。

明清北京的內城,與元大都方位大致相同。在內城與宣南(金中都故址)接壤的地帶,至今尚存許多由西南向東北的斜街,最初可能是金之遺民搬家時打通的。在舊城與新都間往返穿梭,為節省力氣,必須選擇直接距離最近的途徑。金中都的街道,元大都的胡同,原本都是橫平豎直的——要麼東西向,要麼南北向。這一特殊地帶密集的斜街便尤顯突兀。看來隻能作此解釋:在舊城與新城間開辟的通道(縮短路程的捷徑)。元大都的文人雅士,也經常穿越這一段段斜街,去瞻仰金皇城舊宮遺跡。此乃元代一條“旅遊熱線”:“歲時遊覽尤以故城為盛。”金之遺老遺少,在斷垣殘柱間憑吊往事,更容易滋生物是人非、滄桑演變之浩歎。金末元初詩人元好問,亦曾有傷心之旅:“斷霞落日天無盡,老樹遺台秋更悲。”題寫的詩句近似於嗚咽。亡國之恨並未平複,但也隻能托付給衰草殘陽了。

林語堂先生說:“在城市西南角外,在鄰近賽馬場的白雲觀附近,是建於十至十一世紀的連綿的土堡壘。更遠處,距現在外城西南角八華裏之遙處,是金中都的包括西南角一部分在內的延展堡壘。它的建成可上溯至十二世紀。這些乃是北京故址的最早的遺跡,它們比內城牆外北城的蒙古堡壘還要古老。”文中提及的三處殘存的城垣,分別屬於遼、金、元。金中都在遼南京的基礎上拓展:“因遼人宮闕,於內城外築四城,每城各三裏,前後各一門,樓櫓池塹一如邊城。每城之內立倉敖甲伏庫,各穿複道,與內城通。”(見朱彝尊《日下舊聞》)元大都則徹底推翻了金中都之體製,另起爐灶,平地而起。但首尾相銜的這三個王朝,不約而同地都留下了一小段殘破的土壘。看來還是泥土最結實,比金銀銅鐵、青磚玉石更原始,也更接近永恒。不管契丹的遼,女真的金,還是蒙古的元,皆從泥土中來,又歸於泥土。都屬於泥做的王國,泥做的江山。當然,再偉大的皇帝,也是泥做的。稍一失手,就會打破,就會還原於虛無與樸素之中。從來就不曾有永遠華麗的家族,和不死的人。都是瞬間的閃耀。都是匆匆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