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遠逝的四個時代 3.《白銀時代的金中都》(2 / 3)

汴京隻留下了一幅畫。就像金中都隻留下了一個池塘和一座塔。

說起古燕都,必提燕昭王與太子丹;說起遼南京,必提蕭太後;說起元大都,必提忽必烈;說起明北京城,必提永樂皇帝朱棣;說起清北京城,必提康熙、雍正、乾隆……

而說起金中都,必提海陵王。海陵王之浮沉,皆與宮廷暗殺有關。皇統九年(1149年),完顏亮以庶長身份謀弑熙宗,戴上了沾滿鮮血的皇冠。後來他本人也未能善終——被手下大臣所弑。金世宗上台後,廢黜其帝號,降為海陵郡王。

完顏亮活著時畢竟做了一件大事:貞元三年(1153年),由上京(今黑龍江省阿城)遷都燕京,號稱中都——帶有“居天下之中而號令四方”的意思。可見其野心勃勃。他甚至不以遷都、移民為滿足,還把祖墳都移置過來了。在中都西郊大房山修建綿延百裏的皇家陵園,從老家遷來始祖光陵、太祖睿陵、世祖永陵、太宗恭陵等十二帝陵,使祖宗八代的靈魂皆來新都安家落戶,以保佑後人征服中原之偉業宏圖。真稱得上舉族南侵:不僅遷徙生者,而且遷葬死者——是女真族精神的一次大規模移栽,連根拔出,植入異域,以示永久占領之決心。海陵王本人,最終也埋骨於房山。他之後的世宗、章宗、睿宗、顯宗,皆葬於此。死也不回頭啊!

金中都雖毀於蒙古馬隊,郊外的金陵卻逃過此劫。直至明天啟年間,懷疑長城外複興的後金勢力,與留守北京的金陵風水有關,乃下令搗毀。祖墳被挖,王氣似乎並未遭到致命的破壞——清兵還是繼承先輩遺誌順利入關。迷信的明朝君臣終究失算了。清帝由盛京遷都北京後,即修複金陵——重新圓了先驅者殘缺數百年的夢。

海陵王,一個弑君者,一個被弑者,肯定預料不到,在自己身後,還會發生這麼多離奇的事情。

死於非命的海陵王的形象,與夭亡的中都城的輪廓一樣模糊。幸好南宋詩人範成大出使金中都時,親眼目睹了這位傳奇君主的威儀,並以文字描繪:“金主襆頭,紅袍玉帶,坐七寶榻,背有龍水大屏風,四壁幕,皆紅繡龍。拱鬥皆有繡衣。兩檻間各有大出香金獅蠻地鋪,禮佛毯可一殿。兩旁玉帶金魚,或金帶者十四五人,相對列立。遙望前後殿屋,崛起處甚多,製度不經,工巧無遺力,所謂窮極侈奢。煬王亮始營此都,規模多出於孔彥舟。役民夫八十萬,兵夫四十萬,作治數年,死者不可勝計。”在他眼中,流光溢彩的金中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而大興土木、爭奇誇富的海陵王,在榨取民脂民膏方麵,與挖運河的隋煬帝不相上下。

林語堂在《輝煌的北京》一書中,轉述了另一位目擊者的由衷讚歎。《海陵紀》的片斷,被翻譯成白話文:“燕城內大部分麵積被紫禁城占去,那兒幾乎沒有平民百姓的居所。金碧輝煌的宮闕,蜿蜒曲折的城牆廣布四方,高入雲端與秦朝的阿房宮、漢代的建章宮相比,毫不遜色。我因公務去燕山那天,曾被皇帝召見,看到了他的禁衛軍的威武莊嚴。他的皇冠上嵌著七種珠寶。西廂有兩個十英尺高的獅子。金主完顏亮,麵色黧黑,長長的胡須,眼睛向下俯視。我在崇元殿親眼見到了他。”將海陵王的皇城攀比秦始皇的阿房宮——假如並非誇張的筆法,真令無此眼福的後人感慨。其實《海陵紀》的作者,不可能見識阿房宮的——早被項羽給點火燒了;他頂多讀過杜牧的那篇《阿房宮賦》。他恐怕想不到,自己一時衝動的比喻,簡直帶有預言的性質,終將被證明為無比準確:金中都同樣發生了一次致命的火災,沿襲著阿房宮的厄運。而後生我輩,隻能通過《海陵紀》裏的描述,來感覺那變成了傳說的金中都。

海陵王的時代,金宋以淮河、大散關為界,苟延殘喘的南宋要俯首稱臣的,每年進貢歲幣銀絹各25萬。凡金主壽誕及其他佳節盛典,南宋使臣都會及時趕到中都祝賀獻禮,即使像範成大這樣的文化名流,也不敢有辱使命,隻好屈膝向異族的君主頂禮膜拜,說不定還要違心地大唱讚美詩什麼的呢。有什麼辦法呀,宋之君臣,算是遇見了勁敵與克星,自尊心受傷在所難免。蜷縮在臨安的南宋小朝廷,偶爾也會錯把杭州當汴州,但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要觀望遠方的金中都的動靜,瞧金主的臉色行事。硬著頭皮北上的使者,要麼是求和的,要麼是納貢的——總之,想方設法地搞好關係。每逢走近傲氣逼人的金中都城下,恐怕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山外青山樓外樓,什麼叫天外有天,什麼叫一物降一物,什麼叫弱肉強食……

在一係列風塵仆仆的使臣中,還有個叫許亢宗的,大致描繪了這座北方重鎮的規模:“燕山府城周圍二十七裏,樓台高四十尺,樓計九百一十座,池塹三重,城開八門。”這還是海陵王擴建之前的。在《大金國誌》裏,城市的周長已變成75裏(可能把外郭也包括進去了)。至於城門,也增至12個。南部的中門叫豐宜門。據說後來的豐台,就是由此得名的。林語堂說他在豐台附近見到一段二英裏多長的古城垣——係金中都的南城牆。不知別來是否無恙?哪一天,我應該替遠離北京達半個多世紀的林先生,再去豐台找一找。至少,應該打聽一番其下落。

多麼希望金中都的南城牆與豐宜門,依然在原地等待著我呐。多麼希望早朝的崇元殿、求仙的望月台,依然在原地等待著我喲。多麼希望海陵王在原地,等待著我喲。當然,我會告訴他:我不是來進貢納稅的,我是來尋詩的——尋找廢墟裏的詩意。

我知道今宣武門西南筆管胡同,是竹林寺遺址:“金熙宗駙馬宮也。寺僧雲一塔無影。”這神奇的無影之塔,如今既無影又無蹤了。

我知道老牆根南罐兒胡同,原有玉虛觀。《析津誌》說觀內有金梁忠烈王(金兀術,嶽飛的死對頭)祠堂。

我知道今下斜街和廣安門內大街交彙處,原有大悲閣,係金中都最繁華的商業區(相當於當代之王府井)。成吉思汗破城而入,從這鬧市開始燒起的。《金史》記載:“衛紹王大安二年,大悲閣災,延燒萬餘家,火五日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