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遠逝的四個時代 1.《青銅時代的燕都》(3 / 3)

青銅時代確實也該結束了。其實在戰國末期,鐵器業就開始出現。作為新時代的驕子,初露鋒芒的鐵器,逐漸取代了老態龍鍾的青銅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摧枯拉朽、披荊斬棘的秦始皇,帶有生鐵的品質,勢不可擋,而被其所滅的六國,早已銅鏽斑駁、搖搖欲墜。

縱然如此,我依然很懷念那個青銅時代的北京。很懷念那個活了800多歲的燕國(公元前1045年——前222年)。

在戰國七雄裏,燕國不是好欺負的。公元前316年,齊國的侵略軍攻破薊城,殺燕王噲,“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占領燕國整整3年。在這期間,受奴役的燕人鬧起了複國運動,將在韓國為人質的燕太子迎接回國,同仇敵愾地進行抵抗。齊國隻好“以土地換和平”,撤走了部隊。燕太子繼位為昭王,發誓報仇雪恨,四處招兵買馬。經過28年的養精蓄銳,國富民強,“有帶甲數十萬,車七百乘,騎六千匹,粟支十年”。公元前284年,聯合秦、趙、魏、韓、楚五國之師為幫手,共同伐齊。燕昭王派樂毅為上將,統率“多國部隊”與齊軍戰於濟西。齊軍潰敗,另五國即班師還朝,隻剩下燕國一支孤軍,不願見好就收,而是長驅直入痛打落水狗。一口氣攻下齊城72座(包括齊都臨淄),將齊國的“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於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於曆室,齊器設於寧台,薊丘之植(幟),植於汶篁。”好不威風!看來燕昭王的報複心,不比那位臥薪嚐膽、以三千越甲吞吳的勾踐遜色。燕軍以牙還牙侵占的72城,直到燕昭王死後,才被齊國收複。

燕國之所以反敗為勝,因為出了個燕昭王,燕昭王之所以能扭轉乾坤,在於他求賢若渴廣泛吸納各界人才。梁人鄒衍入燕,昭王特意為其蓋了座花園別墅(碣石館),以師禮相待。他還采納了“參謀長”郭隗的建議,於易水旁修築黃金台,置百金於台上,懸賞招募天下有一技之長的能耐人。燕昭王禮賢下士的明主風度,在七國間傳為佳話,連樂毅、劇辛等中原豪士,也不辭旅途辛苦,千裏迢迢地來拜見這位知人善用的“伯樂”。直到千百年之後,仍有眾多的懷才不遇者,無限神往燕昭王的風采,譬如唐朝的陳子昂,在黃金台遺址長歎:“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李白尤其如此,既恨不能跟燕昭王生於同一時代,更恨自己所處環境的汙濁及世人“有眼無珠”:“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裏共徘徊。”李白對當官的(包括唐玄宗)一向瞧不起。但可以肯定:燕昭王是他最崇拜的政治家。燕昭王,燕昭王,不僅在軍事上,更在政治上,給燕國掙足了麵子。

再往下數,燕國的英雄,隻剩下一個荊軻了。

正是在燕昭王隆重推出黃金台的易水之濱,數十年後,燕太子丹,又搭起了較簡陋的“臨時舞台”:眾人皆穿著白衣戴著白帽(喪服),哭送從舉國之民中選拔出的一位烈士前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惟有獨行客自己不曾流淚,反而笑眯眯地安慰大家:我唱支山歌給你們助助興、提提精神吧,免得氣氛太壓抑了。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武夫,居然還真的隨口吟出一首隻有兩行的好詩(比後來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還少一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是的,他不曾流淚,卻準備流血。或者說,他注定了要在秦宮的台階上流盡最後一滴血。

荊軻圖窮匕首現,刺向秦王,雖未命中,畢竟為挽救即將淪落在鐵蹄之下的祖國盡了最大的努力。況且,匹夫手中的一柄青銅短劍,居然比六國的軍隊更具威懾力,令殺人不眨眼的秦王心驚膽戰,差點沒嚇死。可以說這位千秋霸主一生中,隻遇見過一位真正的敵人,那就是荊軻。除此之外,還沒有什麼使其感到過害怕呢。他頭一回明白了害怕是什麼滋味。荊軻給秦王補上了至關重要的一課。荊軻的匕首,是青銅時代裏最孤獨、最微小但也最響亮的一道寒光。

最後的英雄一死,燕國,也就完了。公元前226年,秦將王翦伐燕,攻占薊城,燕王喜逃到遼東苟延殘喘。4年後,秦軍把無處藏身的燕王喜捉回,燕國徹底滅亡。

最後的英雄一死,難兄難弟的六國,也就完了。全部改姓秦了。

荊軻為包括燕國在內的六國唱出了一曲悲愴的挽歌。

直至今天,古老的易水,仍在為兩千餘年前的那位旅客流淚。燕國的曆史(青銅時代的北京),是以琉璃河發源,而又由易水畫上句號的。不,易水畫上的並不是句號,而是一個驚歎號(怎麼看都是匕首的形狀)……

燕國滅亡了,燕國又因為荊軻而不朽。沒有誰會否認荊軻是天字第一號的刺客——以一柄青銅短劍,抵抗萬乘之國的車轔轔,馬蕭蕭。這分明是一次自殺性的行動。好在後人中為之鼓掌、喝彩者占多數。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司馬遷,都由衷地讚歎:“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他既是在誇荊軻,又是在誇荊軻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