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記

《恒河水·流年》

附一

浮生若夢

※藏曆·水豬年·一歲※

我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彩虹橫貫的天空,花雨彌漫,明亮的日光充盈視線,眼前一片潔白花海,以為身處夢境。我看到一對相依相偎的男女,眉目親切充滿憐愛,他們凝望我的目光如此欣喜與滿足,仿若我是嗬護心間的珍寶,是一生的至愛。

那一日,我出生於蓮花隱地,門隅。

※藏曆·木鼠年·二歲※

我喜歡與天空相視,那無限深邃與潔淨的藍穿透寧靜無邊的心,仿若被它擁抱,被它隨時隨刻地溫暖。日升日落,唯有天空之藍映入眼眸,漫溢心上,承接一年的春、夏、秋、冬。

我是天空下的孩子。彼時,我記得。

※藏曆·木牛年·三歲※

日初新生,光陰歲歲,我愛淡遠的山巒,愛寧靜的夜湖……我愛膩在阿媽的懷抱中,一日一日,晨光暮光與我的眼眸交接而過。我凝望遠方,靜靜地笑了。

我愛這樣的生,朝朝暮暮,與光陰為伴。

※藏曆·火虎年·四歲※

“我已滅度後,一百十二年,較我甚殊勝,名為蓮花生。”

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傳說中的蓮花生大師,足踏蓮花,由遠方而來。我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聽得他縹緲悠遠的聲音:“世間種種變相,皆有起源,來與去皆是命中定數,不可參度。”

“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無人替我解答……神也不能。

※藏曆·火兔年·五歲※

我離開家鄉,去往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裏沒有疼我愛我的親人,也沒有和藹可親的鄉鄰……我踏上路途,山長水長,第一次看到青山以外的世界,江水悠悠淌過紅塵,紅塵朦朧,我心朦朧。一對白鶴悠悠飛過天際,它們停在不遠處的山巔,駐足凝視著我。我知道,它們在為我送行。夕陽山外山,今宵別夢寒。離開了家鄉,我還是家鄉的阿旺嘉措麼?

※藏曆·土龍年·六歲※

都說措那湖美,它的美,因了承載太多的往事與傷情。

我常常一個人跑到湖邊,駐足凝望湖中的自己。那個小小的孩子,臉上倒映著清晰的哀傷,他在思念誰,在為誰難過……他說孤獨不是因為一個人,而是世界上最愛的那個人去了,再也不可以被他擁抱,溫暖彼此的心懷。

傷情,透出靈魂的不朽。不朽為美,美在稀罕而珍貴。這一年,愛我至深的阿爸去世了,我很想念他。

※藏曆·土蛇年·七歲※

七歲溺水,死亡的邊緣很美,水流吞沒視線,我看到一片模糊的白,以為天空下雪了。如此貼近死亡,我卻看到雪花的快樂,飛舞在我的眼睫之上,天空一片明亮。

我愛這樣的天,愛這樣與死亡相近的時刻。如生如死,未接近死亡的人不會珍惜生之寧靜。同理,若無悲,又何來生之快樂?

生死相照,有緣人在其間。

※藏曆·鐵馬年·八歲※

不相問,不代表無惑。我在巴桑寺學習佛法,心中存在諸多疑問。譬如,人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

譬如,人生為什麼要有生、離、死、別?

又譬如,輪回之後,是否有新的輪回?我們死後去往哪裏……新生,又將在哪裏新生……

我又一次渴望夢見蓮花生,求他解惑。

※藏曆·鐵羊年·九歲※

對於佛法,我有我的想法。佛普渡眾生,用佛法拯救世人,世人之苦,佛代為承受。可為何,我的苦佛不明了?又或者,他明了卻不願伸出救贖我的手,由我自己參悟。

如果這注定是我求佛路上的一座高山,我願意征服它。如果我能用一顆求佛的心去感化佛祖,求他讓我見一見故去的阿爸阿媽。如果茫茫人海、陰陽相隔想見而不得見,那麼,便讓我有那麼一刻,鄭重地與他們告別。

阿爸阿媽,珍重。

※藏曆·水猴年·十歲※

“祝願相聚,永不分離。如若分離,願再相聚。”

家鄉的歌情深意長,每每唱起,不覺落淚。我是不可輕易落淚的男兒,我知道。然而,回眸凝望這十年走過的路:離開家鄉,訣別父母,親人離世,獨留一人……我遺落了我的童年,它在春天的花影裏對我微笑,亦如父的厚愛母的恩慈。

踏上一個人的少年路,彼時,我對自己說,永遠不要為曾經的自己落淚。

※藏曆·水雞年·十一歲※

這些年,我常常收到一個人的信,如師如父,我於他有著說不出的感激與情意。阿旺嘉措,那個留存在心中的孩童漸漸遠去了,隨著童年的夢影沉入清湖。遠方,波瀾正在明滅,風吹過來,隨著水波輕輕搖曳。我再也沒有夢見蓮花生,相反,另一個人的輪廓卻在夢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我問他:“你何時才來看我?”他說:“待到來年,春暖花開時。”

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我在等他來。

※藏曆·木狗年·十二歲※

我十二歲了。若十二年為一輪回,我已經曆了人生的第一個輪回。

我十二年的人生是一場夢,時時伴隨著安寧而不真實的幻覺。也許過於寧靜,這樣的日子,周而複始,人生不起一絲波瀾。我看著天空,恍然以為身處家鄉的山巔,眾鳥飛翔,百花綻放。

如果人生真隻是這樣,與世隔絕,不如隨我回家。

※藏曆·木豬年·十三歲※

總有一天,我要離開生活的這片土地,而未來的我,不知將去往何方。佛說:“我們的佛性到底存在於何處?它存在於如天空般的自性之中,全然地開放、自由和無邊浩瀚。”

有人問我,如果給你自由,你最想去哪裏?

我哪裏也不去,人世浩瀚無邊,無論是深海還是荒原,心在哪裏,自由便在哪裏。

我已至少年,漫漫時光悲喜無盡。

※藏曆·火鼠年·十四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之滋味,隻有曆經之人才深有體會。我後來無數次回想,如果沒有愛情,這一生將會多麼無趣與漫長。佛法拯救不了我,至高的榮譽與地位不能讓我展現歡顏,唯有愛……愛才不枉一場人生。

人生若隻如初見。所謂人生,取決於你遇見了誰,愛上了誰。

※藏曆·火牛年·十五歲※

我見到了想見的人,離開了不願離開的人。人世之初,我卻仿若曆經人世滄桑,不經意間就這樣老去了。有誰還記得,那個曾經盼望回家的少年,一夜間天地變幻,成為別人口中的轉世靈童,從此失去自由。

秀麗山河,我仰起臉,青山在我腳下,紅日為我照亮前方的路,西北、西南、東方的海岸……我終於明了,我不再是我,我是一個陌生的人,不,一個世人仰望的“活佛”——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十五歲的我,登上布達拉宮,成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藏曆·土虎年·十六歲※

寂寞的日子,我時常想起家鄉一些樸素生動的歌謠,默默回味往昔的歲月。我在布達拉宮,一點也不快樂。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變得抑鬱而沉默,一個人的時候,喜歡站在山頂遙望遠方。沒有人知道,我看的其實不是風景,我在透過某處虛空,思念遠方的愛人。

我問佛:如果遇到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如何?

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藏曆·土兔年·十七歲※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我坦承不願對時光妥協,盡管我已經妥協太多。我不會說這是身不由己,因為這條路是我自己的選擇,從來隻有一個選擇。十七載歲月,幾多溫暖,幾多清冷,成全了誰,又辜負了誰……我所能做的唯有自己明白。

與靈魂作伴,讓時間對峙荒涼,我無須對任何人交待。

※藏曆·鐵龍年·十八歲※

十八歲,燦如昭日的年紀,我是陌上盛開的一朵繁花,手握竹筆,輕輕揮灑清雅如蘭的詩。“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這世間少了一個形如木偶的活佛,多了一個遊蕩人間的詩人。

煙雲浮世,我僅有的信仰正如那句:“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這個冬天寒冷而漫長,我卻宛若墜入了百花綻放的暖春,童年的夢境重疊交錯,我快樂地閉上眼睛,看到了花影裏的笑靨。

“有美人兮,在彼一方。”這一刻,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藏曆·鐵蛇年·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