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我並非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說我耽於酒色,不守清規,是假達賴……

我是誰,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凡人的愛欲我有,凡人的喜怒哀樂我同樣也有。不論我是否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抑或名副其實的六世達賴,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個成佛者都擁有一個凡人的肉身,不負如來不負卿,他有愛欲不意味著就背棄向佛的誓言。

路漫漫,成佛與否,我並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我是誰,隻要我愛的人記得。

※藏曆·水馬年·二十歲※

我年滿二十歲,受比丘戒。十五歲那年,五世班禪親授沙彌戒,法號“梵音海”。亦是在那年,我於布達拉宮坐床,成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轉眼幾度春秋,再一次由五世班禪授戒。我望著他慈祥的麵容、期許的目光,不覺動容,行到此時,終是辜負了一些人。“違背上師之命,實在感愧。”我對授戒的五世班禪說:“今時,我將退回以往所受諸戒,不再是佛家弟子……”

我不在乎失去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它本就不屬於我。我隻是我,墜落凡塵,就算世人遺忘我,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又如何?

我依舊隻是孑然一身,且聽風吟的倉央嘉措。

※藏曆·水羊年·二十一歲※

“昔日繁華今何在,故人知何方?”

喝一口酒,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沒有留住我的愛人。要麼失蹤,要麼嫁人,她們一個一個離我而去。守住我的,隻有一座偌大的宮殿。幾年幾月,仿佛過去太久,想不起那些以記憶為生的日子,真實隻是殘留指尖的一滴酒。

我一直舍不得離開,是因為我知道你依然在。

※藏曆·木猴年·二十二歲※

又一個清晨,我從宿醉中醒來。這一年我被幽禁於日光殿,外間的喧囂紛爭,隱隱約約無從得知。我不再嚐試逃離,於深夜在殿內飲酒,日夜顛倒,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昏昏沉沉中,我看到一些人,揮手與我告別。一段清醒而絕望的光陰,其間數不清的悲哀和痛感,我也曾真的愛過、付出過。一生將隨,我知我無歸路。如果姿態不能證明我的存在,如果語言不能表達我的心聲,還有什麼,能夠讓我珍藏對這世間最後的記憶?

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殤。禪心已失人間愛,又何曾夢覺。

※藏曆·木雞年·二十三歲※

曾幾何時,我仰賴他。又曾幾何時,我憎恨他。這所有的愛恨如今都隨他的離世終結,桑結嘉措。

我二十三歲,成為六世達賴喇嘛的第八年,第巴桑結嘉措被蒙古王拉藏汗殺害,西藏為第巴統治的時代成為過去。拉藏汗攻入布達拉宮,我被拘禁於日光殿。從我拒絕受戒起,世間有無活佛都已成為空談。拉藏汗不斷製造謠言,攻擊桑結嘉措,布達拉宮從未有一日陷入這般內憂外患的境地。

而今,他已離去。這世間再無第巴桑結嘉措,有的隻是一個想獨攬大權的上位者,還有一個想掙脫束縛的可憐人。

我們都是可憐人。我與桑結嘉措,原來這一生,我們也曾攜手走過許多年,不論對錯,彼此都奉獻了一生。

※藏曆·火狗年·廿四歲※

你看天,有風,有雲,有日光。

你看地,有樹,有花,有生命。

青海湖,我最後的地方,隻是留戀無所畏懼。我從湖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少年長成青年,一身袈裟,眉目依舊。好像很多年前我就是這樣,在這蒼茫世間行走,看過一些景,戀過一些人,那些最美的時光,依舊用生命的痕跡記得。

再回首,又一次於無聲的黑暗中夢見,隔著二十四年的光陰。該來的總要來,一場輪回。人生總要經曆幾度輪回,十二複十二,彈指一瞬間。我微笑著閉上眼睛,門隅的春天百鳥飛舞,花如朝霞;布達拉宮屋簷的白雪映照出晨間最迷人的霓虹;大昭寺閉目誦經的喇嘛們,虔誠地麵朝佛祖,深深膜拜;佛祖微斂雙眸的悲憫麵容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寂靜而安詳。他的身前,白衣如蓮的男子,回眸一笑的容顏與我相望,那麼近,那麼遠。

浮生若夢,一場人生。最美是我的一生。

附二

《且聽風吟》

之一: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詩情的作措嘉央倉傳相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裏,

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裏,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裏。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班紮古魯白瑪的沉默》

之二: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信徒》

之三:

我問佛:為何不給所有女子閉月羞花的容顏?

佛曰:那隻是曇花一現,用來蒙蔽世俗的眼。沒有什麼美可以抵過一顆純淨仁愛的心,我把它賜給每一個女子,可有人讓它蒙上了灰。

我問佛:世間為何有那麼多遺憾?

佛曰: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我問佛:如何讓人們的心不再感到孤單?

佛曰: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多數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隻因與能使它圓滿的另一半相遇時,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失去擁有它的資格。

我問佛:如果遇到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如何?

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問佛》

之四: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十誡詩》

之五:

在看得見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在看不見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在看得見你的地方》

之一:

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

詞詩的措嘉央倉於別有緣生緣死,

誰知?誰知?

情終情始,

情真情癡,

何許?何處?

情之至。

黃霑:《人生如此》

之二:

人生若隻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易變。

納蘭容若:《木蘭辭》

之三:

野外有一人,

獨立無四鄰。

彼見是我身,

我見是彼身。

皎然:《次日》

之四:

簡兮簡兮,

方將萬舞。

日之方中,

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

公庭萬舞。

有力如虎,

執轡如組。

詩經:《邶風·簡兮》

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