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達賴喇嘛羅桑仁欽·倉央嘉措。”原來,這一生,我們已經攜手走過許多年。不論是對是錯,你也為我奉獻了一生。

我度有彼岸,

已得過諸苦。

是故於今者,

純受上妙樂。

我今入涅槃,

猶如大火滅。

純陀汝不應,

思量如來義。

我今入涅槃,

受於第一樂。

諸佛法如是,

不應複啼哭。

我被押解進京的這一天,天空晴朗,萬裏無雲。

哲蚌寺,這座象征繁榮的寺院,成為我最後的駐留地。它是藏傳佛教中最大的寺院,殿宇輝煌,眾山環繞,宛如一座美麗的山城。寺內供奉著曆代達賴喇嘛的靈塔,並藏有佛教經典《甘珠爾》。象征格魯派權力中心的“甘丹頗章”便建造於此,五世達賴時代,這裏是整個西藏政治與宗教權力的核心。

我端坐於措欽大殿內。酥油燈靜靜燃燒,殿內四壁繪製著精美絕倫的壁畫,釋迦牟尼百行轉圖、人間形成圖、生死輪回圖……宛如一個完全隔絕的佛法世界。

宗喀巴大師臨終前,將三位弟子叫到病榻前,他們分別是甘丹寺法台賈曹、色拉寺法台絳青曲傑、哲蚌寺法台強央曲傑。宗喀巴說:“我即將離開人世,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們,隻有一張陳背架,它跟隨我數十年。你們將它拆解,各取一份作紀念吧。”

於是,三位弟子便按照他的意願,將背架分成三份。賈曹取走框架,絳青曲傑取走木板,最後隻剩下哲蚌寺的法台強央曲傑。他的手中隻有一根牛毛繩。這時,宗喀巴大師笑道:“這下子,你們把權力都讓哲蚌寺拿走了。框架也好,木板也好,離開了繩子,能凝聚在一起嗎?”

哲蚌寺在眾寺之中的地位舉足輕重,位列於首。我想,如若就在這裏端坐涅槃,也未嚐不好。“深奧寧靜,解脫煩雜,明亮清澄,超越思議的心,是諸佛的心。”

拉藏汗的軍隊包圍哲蚌寺,揚言若不交出六世達賴,便將血洗整座寺院。護衛我的僧人手持木棍,堅毅的麵龐表露出對佛的忠貞不渝。他們用強健的身軀築造一道高牆,將那些挑釁與侵略的目光牢固地擋在外麵。我安然立於他們身後,青山以外的天,總是如此寧靜淡遠,美得像一幅畫。仿佛仍是那年措那宗的青青湖畔,山外青山天外天。外間的叫囂聲近在耳畔,人人神情無畏,似要決戰到底,即便付出最寶貴的生命。

我對他們說:“你們的生命是佛祖賜予的,唯有佛才能收回去,不應如此白白犧牲。”

他們說:“您就是我們的佛,我們不為您犧牲又為誰犧牲?”

在所有的足跡中,

大象的足跡最為尊貴。

在所有的正念禪中,

念死最為尊貴。

感恩如生。尊貴如死。

彼時的我已身染頑疾,我體會為“相思成疾,無可救藥”。從我出生至今,最深刻的感念即為“相思”。我思念已故的阿爸阿媽,思念遙遠的家鄉,思念每一個牽手相擁的愛人,思念春、夏、秋、冬,那些靜好安寧的時刻。

思念故人,追憶往事,不過寂寞的一生。孑然一身來,孑然一身去,如此,也好。

我微微一笑,最後一次仰望眷顧我的天空,也許不用等多久,我便可飛翔被你相擁……

從布達拉山的頂峰上,

聖心所化光輝照四方,

我身所化一賢者,

離開藏北赴北方,

為度無怙蒼生離孽障。

哲蚌寺的大門徐徐打開,我緩步走向麵朝我的人群。身後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痛哭聲,如同大海浪濤的嗚咽。有人帶頭誦經,一個,兩個……無數個,眾僧齊齊向我離去的方向跪倒,一聲又一聲,響徹蒼穹。

拉藏汗的軍隊紛紛往後撤退,他們的神情震撼而敬畏。多少年來,我一直想拋棄這個名不副實的身份,事到如今,它卻成為護佑我的最後一道屏障。

由何而來,往何而去。

我所走過的地方,每一個手持哈達的子民虔誠地跪倒在我的腳邊,以頭觸地。他們將最美的哈達敬獻於我,哈達如雪耀眼,披在我的身上。塵世翻湧奔流,這一刻,我深信,我是凡塵最美的蓮花。

若我是蓮花,

遺世而獨立,

我是凡塵最美的蓮花。

若你是蓮花,

當你站在佛祖麵前,

你就是我的蓮花。

我看到一片蔚藍的海,碧波寧靜,白鶴悠悠掠過海麵,直向天際。日光湧動如清泉,白雲嫋嫋,似煙似霧。遠望天邊,山水相連,湖水倒映著皎潔盈盈的雪光,襯得天地一片靜美。

晴翠的山巒,霏微的霧靄,還有那白鶴掠過湖麵掀起的清淺細紋,深深映入我的眼簾,滿目韶華。如若我的一生就此停駐,化為青山,青山之上有綠竹,有白雪,有靜靜流瀉的日光。一對白鶴盤旋飛過,形影相依。

一樹一樹的花開,與無聲而落的雪,點綴了四季春秋。我張開雙臂,麵向大海無聲站立。耳畔是靜靜吹拂的風,輕且暖。日光穿透我的身軀,沒入海中。西北、西南、東方的海岸,我跋涉千山萬水,終於尋到寧靜的皈依。青海湖,在這裏,我看到了我的前世,與來生。有人踏浪而來,有人乘風而去。幾多風塵不朽,她就在這裏,我就在這裏。

我微笑著閉上眼睛,一幕一幕前塵往事如風雪過境,千鶴紛飛。門隅的春天百鳥飛舞,花如朝霞。布達拉宮屋簷的白雪映照出晨間最迷人的霓虹。大昭寺閉目誦經的喇嘛們,虔誠地麵朝佛祖,深深膜拜。佛祖微斂雙眸的悲憫麵容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寂靜而安詳。他的身前,白衣如蓮的男子,回眸一笑的容顏與我相望,那麼近,那麼遠……

這就是我的一生,最美的一生。

……

倉央嘉措。

再一次重溫這個名字,動蕩的年代,誦經的真言,喜馬拉雅山巔的皚皚白雪,長虹橫貫的天邊,月光朦朧的夢中花園……以及,男與女的邂逅。也許,這便是一切的起源。

前世。彼岸。

很多很多年,我隻執著於一個問題:我是誰?我來到塵世究竟為了什麼?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

曾幾何時,每當念起這個名字,倉央嘉措,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仿佛開出一朵花,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我看過太多美麗的幻境,它們真實地存活於我的夢中,一顰一笑,搖曳生花。那時,我就在想,也許我不該到這塵世來,隻在佛祖前做一朵高貴出塵的蓮花,由他慈悲寬闊的手溫暖我,栽種我。於是,我便也能在清晨的第一縷光中,微笑著醒來。

倉央嘉措。

有多少人,念起這個名字默然歎息。又有多少人,覺得他的一生是一個美麗的錯誤。當我回首曾經的一世,那一世,一切皆可拋下,唯獨生命之城。我是那座城池的王,花雨漫天,日光傾城,雲深似海。我一身袈裟,獨坐遙遠的山巔,俯視眾生萬象。

緣起。緣滅。

究竟紅塵中,誰蹉跎了誰的流年,誰牽絆了誰的尋覓,誰又執起誰的手,執著地尋一個蓮花盛開的初世。

你看天,有風,有雲,有日光。

你看地,有樹,有花,有生命。

天地風雲,日光生命。

我是悠遊人世的流浪詩人,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回望曾經走過的路途,我卻在想,最美其實是我的一生,作為倉央嘉措的一生。

百年複幾許,慷慨一何多。

子當為我擊築,我為子高歌。

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

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

飄然去,吾與汝,泛雲槎。

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

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

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史書記載,我作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一生終結於青海湖。後世流傳我並未就此圓寂,而是另往他方。有人見證過我流浪的足跡,也有人言,我終於在佛法的道路上修成正果,成為一代上師。

如若我告訴你,我其實哪裏也沒有去,而是沉睡在家鄉的清湖深處,隨新一季的蓮花輪回綻放,你是否相信?

倉央嘉措,已成為一個悠遠美麗的傳說。那些想要探尋往事與隱秘的人哪,請停下你們匆忙的腳步,將心事沉澱,聽一曲來自山間的吟唱。

那是蓮花盛放的心聲,它不願你侵擾它,你若愛它,請悄悄而來,悄悄而去。你來,與它相見,清湖之水滌蕩身心,消除來自紅塵的疲憊。它在水一方,纖塵不染,指引你,人間真、善、美永存,愛永存。

每個人的一生,真實而美好。你所擁有即擁有,失去卻不意味著失去。失去是另一種擁有,你要相信。你的失敗與偉大,新生與寂滅,猶如花開花謝,簡靜自持,珍貴永遠。

最美是我的一生,亦是你的。

你與我的相遇,錯過,回首,追念……是我一生最美的擁有。不論時光流逝多遠,你總會在想見的時候見到我。天空、新月、高山、大海……

我曾經仰望與跋涉過的地方,皆留有我凝注與眷戀的目光,我透過它們在看你,一直看著你。

人生若隻如初見。

惟願你的一生美好如初見。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裏,

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裏,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裏。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