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09年,宗喀巴大師在大昭寺創立了“默朗欽波”傳昭大法會。在此之前,拉薩河南岸的柳烏地方長官司朗噶桑波奉當時西藏的統治者之命,對大昭寺進行了大規模的維修。宗喀巴大師向佛像奉獻了純金製作的五部如來佛冠,並以珍珠、寶石、碧玉、鬆石嵌飾,極為美妙莊嚴,胸前嵌右旋白海螺。佛身所掛大念珠,據說是明朝皇帝賜予色拉寺創建人、宗喀巴的大弟子絳青曲傑的,絳青曲傑則將其獻給了釋迦牟尼佛祖。從此,這尊釋迦牟尼佛像被稱為“喬瓦仁波齊”,意為“至尊怙主”。它是大昭寺的主佛,雪域藏地第一神。歲月悠悠,時光更替輪回,然而大昭寺釋迦牟尼佛像前的長明酥油燈,一直燃燒不滅。

我觀大殿中央的釋迦牟尼佛像,它與我相對,似在沉思,又似在凝望。一年一度的傳昭法會即將到來,這年是藏曆水羊年(公元1703年),我成為六世達賴喇嘛的第六年。

傳昭法會又稱“默朗欽波節”,是西藏最大的宗教節日。它由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在拉薩城發起的一次祈禱大會延續而來,對整個格魯教派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傳昭法會期間,拉薩三大寺的僧人全部集中於大昭寺,麵向釋迦牟尼佛像誦經祈禱。

“默朗”,即“祈願”之意,表達藏民對平安與幸福的願望。而更深刻的意義在於,讚頌釋迦牟尼佛祖廣施佛法的恩德。傳昭法會最重要的內容是誦經與辯經。除此,還有格西學位考試、發放布施、酥油燈節、迎請彌勒佛等活動。

誦經祈願能夠感召佛祖,保佑凡世太平興盛。藏曆正月初四至二十五日,整整二十一天,每日均有六次經會。法會期間,通過辯經獲取藏傳佛教最高學位,格西學位。“聞思修,講辯著。”每一個參加格西學位考試的學僧,根據寺院的慣例,在授予他格西學位之前,需要在自己所在的寺院裏舉行一次廣泛的布施活動,藏語稱為“東闊”。

據《哲蚌宗教源流》記載,哲蚌寺果莽紮倉放一次布施,需大米55克(每克約28斤)、牛肉54腿、酥油75克、磚茶16條、鹽巴1克、果品14包,以及人參果和牛奶若幹。

格西學位共分為四個等級。第一等級是“拉然巴”格西,意為傳昭法會上辯經的博學高明之士;第二等級是“措然巴”格西,即寺院的卓越高明之士;第三等級是“林塞”格西,意為從寺院裏挑選出來的有才華的人;第四等級是“多然巴”格西,即在佛殿門前的石階上經過辯論問難考取的格西。傳昭大法會期間,四方僧人雲集拉薩城,在大昭寺內誦經祈禱,講經辯經,相法立宗,錄取新的“拉然巴”格西。虔誠的信徒們紛紛前來添燈供佛,向眾僧發放布施。

藏曆正月十五日是釋迦牟尼佛祖以“神變”最終戰勝富蘭那迦葉為首的外道六師的日子,這一日被稱作“酥油燈節”。色拉寺、哲蚌寺、甘丹寺三大寺的僧眾舉行盛大儀式祈願求佛,將傳昭法會推向高潮。

夜晚,八廓街沿街搭起各式各樣的花架,有高有低,花架上擺滿五顏六色的酥油製成的神仙、人物、花木與鳥獸塑像。或宏偉高大、氣宇不凡,或小巧玲瓏、纖柔嫵媚,或淩空而立、翩然飛天……千百盞花燈綿延長街,如同璀璨銀河,照徹天宇。百姓於夜幕降臨之際,紛紛湧向街頭觀賞花燈,人們載歌載舞,通宵歡慶。

這一年,我第一次參加傳昭法會,也第一次親曆傳說中的“酥油燈節”。往年的正月十五,我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布達拉宮外,望月凝思。這一晚的月亮最圓,也最美麗。她是我寂寞深處光明的幻想……是我今生苦苦追求卻求不到的愛人。“我是凡人的月亮,那麼,誰又是我的月亮?”我伸出手,依照月亮遙遠的輪廓輕輕撫摸,如同撫摸一個人的臉。我的柔情悉數給了你,你定不知,此刻我有多麼想念你。

我走進一座印度的房屋,茅草葺蓋的印度房屋。

我推開茅草編的房門,

立刻聞到了米酒的醇香。

流浪漢啊,我舍不得米酒的醇香!

雖然已踏上歸鄉的路途,

又返回這座印度茅草屋。

舍不得放下啊酒杯,

我願做米酒的客人。

我走進一座藏區的房屋,

石板修蓋的藏區房屋。

我推開石板做的房門,

立刻聞到了青稞酒的醇香。

流浪漢啊,我舍不得青稞酒的醇香!

雖然已踏上歸鄉的路途,

又返回這座藏區石板房。

舍不得放下啊酒杯,

我願做青稞酒的客人。

我走進一座門隅的房屋,

木板建築的門隅房屋。

我推開木板做的房門,

立刻聞到了麥酒的醇香。

流浪漢啊,我舍不得麥酒的醇香!

終於回到了我可愛的家鄉,

再也不想離開門隅木板房。

舍不得放下啊酒杯,

我再不做他鄉的遊郎。

倉央嘉措,這四個字對於你來說,有何意味?

有人說,他並非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他是假達賴,是第巴桑結嘉措用於鞏固政權的傀儡。也有人說,他是西藏權力鬥爭下的犧牲品,他的存在即是一場悲劇。又有人說,真實的他其實並不存在,那些情詩、那些情史不過是由民間百姓想象杜撰出來,因為活佛是高不可攀的神聖象征,人們瞻仰他,但更渴望接近他,於是,才有了這樣一個生於凡世的倉央嘉措。

於我而言,彼岸,我的前世,在我的夢境裏徐徐展開跌宕起伏的畫卷,它更像一首古老的青春之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的伊人在水一方,而我卻在水中央。我看著每一個人涉水而來,與我錯肩而過。他們的麵龐無喜無悲,目視前方。我望著熟悉之人的臉,我親近過,深愛過,怨恨過,傷害過……所有人的臉重疊又消逝,沉入水中,歸於平靜。傳昭法會快要接近尾聲之時,一場有陰謀的揭露震驚了整片雪域高原,甚至驚動了千裏之外的帝京。整座拉薩城,一片嘩然。蒙古王拉藏汗,在傳昭法會上公然宣稱六世達賴喇嘛縱情聲色,不守佛教清規。

他上書清朝康熙皇帝,說六世達賴喇嘛沉迷酒色,與世俗女子有染,更有確鑿證據證明其並非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請求廢黜。

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我,有質疑,有揣測,更多的是震驚與茫然。那些敬拜我的子民,那些一心一意視我為在世活佛的僧眾信徒,他們靜靜地注視著我,好似我就要乘風而去。全身的血液仿佛快要流盡了,那一刻,我想起了瑪吉阿米凝望我的目光,了然而悲哀。大抵這時,便是如此的心境。

我伸出手,陽光穿透指縫,溫柔地觸摸我的臉。白雲蒼狗,浮世煙雲。

你看天,有風,有雲,有日光。

你看地,有樹,有花,有生命。

你看你,有心,有魂,有鮮血。

你看我,無愛,無恨,無慈悲。

這一刻,我脫下袈裟,轉身而去。

很多年後,你看到一個僧人的背影,長袍被風吹起。他手執一朵蓮花,於高山流水間緩緩行走。他看似已放下一切,虛無的身份,沉重的負擔,被禁錮的命運……還有歌頌的愛情。驀然間,你為他流下兩行清淚,不知為何,他遠行的背影深深牽動著你,令你陡然傷悲。

佛說,要有悲,於是便有悲。

你的悲切源於對人世情愛的感念,天地為此失色,化為一場漫天漫地的花雨。你在花中,看到他回眸一笑的容顏,依舊溫暖……

“值得嗎?”

“值得。永遠。”

藏曆木雞年(公元1705年),格魯派第五任第巴桑結嘉措突然辭世。

他的離世掀起了西藏政壇一次不小的動蕩。

原本,第巴一直掌管西藏宗教事務,並且代為攝政。自五世達賴與世長辭之後,桑結嘉措一直統領西藏政教事務二十餘年。於他,這一生功過參半,他為整個西藏地區的穩定與發展立下汗馬功勞,同時,他又隱瞞五世達賴病逝的消息長達十五年之久,欺騙了人民的感情。

後世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認為他利欲熏心、瞞天過海,政治欲望遠遠高於人生信仰。也有人持相反意見,認為他先天下之憂而憂,是難得的政治人才。

政治,是他一生位列的高度,以此作為前行的動力。對於我,他的離去是解脫,我的,也是他的。他對我有知遇與再造之恩,無論我曾經多麼恨他,這份恩情都不能磨滅。我不會忘記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說:人,應當懂得忍生。”活著是一種幸福,但需要忍耐。

他的一生便是忍耐的一生。縱然他有曠世之才、顛覆之心,終不過是命運的囚徒。他教導我:“你要像尊者與你的師傅一般,成為受萬民敬仰與愛戴的上師,造福於民。”

我問:“既造福於民,為何不歸屬於民?”

他說:“你是征服者,隻有萬民歸屬與臣服於你……你所要皈依的,唯有永生的偉大的佛。”

若我皈依佛,又何來“我是佛”之說?

若我是佛,皈依的不過是自己。

這個世上唯一禁錮你的人不在了,你便真的解脫了嗎?沒有。我所謂的“解脫”,是指終於獲得支配自己命運的權利,卻不能夠如願飛翔。

藏曆火狗年(公元1706年),桑結嘉措去世之後的第一年。沒有了他,我的人生仍是一片空虛的白,我看到布達拉宮上空的日光,耀眼而熾烈,落入我的眼中,世界灰飛煙滅。我被拘禁於日光殿。我的世界一片安寧清寂,而一門之隔的外世,早已沸反盈天。新的勢力登上布達拉宮,他囂張而跋扈,虎視眈眈,覬覦最高的權位。他要將我驅逐出宮,但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此時的我,內心安寧寂然,無人無事侵擾,亦如身處的空間。我驀然想起了桑結嘉措,與他共處的日子似乎時光一直停留不變,如同書案上晝夜不息的酥油燈。我想起他來,竟覺得孤單寥落。“斯人已逝,此地空餘。”

我再一次想起這句話,再一次想起,我與他的初見,他的臉猶如晚霞襯托的雲朵,分外明亮柔和。他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我,希望漸漸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