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裏的女郎,
骨頭比肉還軟。
這是八廓街流傳的歌謠。對於拉薩人而言,如若沒有到過八廓街,就意味著沒有來過拉薩。這條有著悠久曆史的轉經道.總是會聚著來自各地的朝聖者,他們大多數來自邊遠地區,用身體丈量著土地,磕著等身長頭,隻為見一眼心中的聖地。拋卻功名利祿、煩惱負重,隨著遷移的人群,緩緩前行。日光照耀頭頂,默想佛的慈悲容顏,他一路指引著你。這是一個靜謐的夜晚。煙火璀璨漫天,細雪飄揚,紛紛如雪白的柳絮。我隨人海而行,潮起潮滅,心如靜海空明。歌舞升平的星夜,幽雲一夢,恍然驚夢之美。耳畔有歌聲,依稀遙遠,不禁相隨。我在一處喧鬧的酒家門前停住腳步。
店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卻擋不住歌聲悠悠,傳入心扉。我凝神靜聽,裹足不前。歌聲極美,柔潤空靈宛如月台夕照,白羽翩落。我不覺隨著湧入的人流走進店堂,隻此一眼,便看到了那在人群中央翩翩起舞的絕色女子。她一邊柔聲清唱,一邊即興揮灑著動人的舞姿,體態輕盈如鶴、迷炫如蝶。
春日高樓明月夜,
盛宴在華堂。
杯觥人影相交錯,
美酒泛流光。
千年蒼鬆葉繁茂,
弦歌聲悠揚。
昔日繁華今何在,
故人知何方?
故人知何方?
人心有真境,觀“佛之境、世之境、心之境”,三境合一。你聽潺潺水聲,韻律如精靈的幽咽,你再看落落煙花,姿態如天邊飛仙。在你而言,變或者不變隨心而定,同理,凡人與仙人不過在於兩種境界,而非天上人間之別。
“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日後當我念起這句千古名句,深感天上與人間,不過一瞬,一念。不曾遇見她時,我在人間,心在天上。值此際會,因緣和合,相遇、相戀,心在人間,宛如天上。
她叫瑪吉阿米,不知出身何地,不知來自何方。無妨,我愛她,她便為我而生,為我而來。
我為她寫詩,用一首首質樸深情的詩打動她的芳心,讓每一個見過或者未曾見過我們相愛的人,知曉我對她的情意。我又為她不辭風雪,於漆黑的深夜,踏雪出宮,隻為與她相見。而她,每當夜幕降臨之際,便在那相遇初始的酒家柔聲清唱,仿佛回應我的深情。
從東邊的山尖上,
白亮的月兒出來了。
“未生娘”的臉兒,
在心中已漸漸地顯現。
瑪吉阿米,我心中的少女,我願為她放下修佛的心,做一回悠遊凡塵的俗世之人。幸好,我們還年輕,也幸好,我們還懂情。每當夜幕降臨時,我換上世俗男子穿著的長袍,披上帶帽的風氅,悄悄離開布達拉宮,前往那間心儀的酒家。那裏有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我想再喝一杯她親手斟滿的酒,再看一眼她回眸一笑的容顏。看著她,我想起了關於曇花的傳說。曇花原是一位花神,她每日開花,清雅絕倫,連日與月都因她失了光輝,她也為此十分珍惜開花的時間。
久而久之,曇花一日比一日開得美麗含情,卻也一日比一日落落寡歡。她愛上了每天替她澆水除蟲的年輕男子,卻不知如何向他表明愛意。然而,不及她表白,卻被佛祖意外得知。佛祖下令她每年隻有一瞬間開花,以此來阻隔她與情郎相見。佛祖又將那花神心儀的男子送去靈鷲山出家,賜名韋陀,促使他忘記前塵,忘記花神。許多年過去了,韋陀果真忘了花神,潛心修佛,漸有所成。而花神卻怎麼也忘不了那個曾經悉心照拂她的男子。她得知每年暮春時分,韋陀下山為佛祖采集朝露,於是,曇花便選擇與他相遇的時間開放。她將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氣用於綻放的瞬間,她希望韋陀能回頭看她一眼,能夠記起她……可是千百年過去了,韋陀一年一年下山采集朝露,曇花也一年一年靜默綻放,韋陀卻始終沒有想起她。
直到有一天,一位枯瘦蒼白的男子從曇花身邊經過,見她露出沉鬱憂傷之態,便停下腳步問道:“姑娘你為何哀傷?”花神驚異,因為凡人看不見神的真身。而眼前這位明明是凡人,他如何看見她?又如何得知她此時抑鬱的心情?
花神猶豫片刻,低低答了句:“你幫不了我,問了也沒用。”
她並不指望那男子能幫助她,何況,既然是佛祖有意阻攔她與凡人相愛,再有一腔熱情也無濟於事……而那個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早已忘了她。四十年過去了。那位枯瘦蒼白的男子再一次從曇花身邊經過,也再一次重複了四十年前的問話:“你為何哀傷?”花神再次猶豫,半晌後答道:“你幫不了我。”男子笑了笑離開。再過四十年。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現在花神的麵前,他已至垂暮之年,看起來奄奄一息。他是八十年前那位詢問她“為何哀傷”的男子,如今已變成風燭殘年的老人,然而,他卻執拗地再一次重複了八十年前的問語:“你為何而哀傷?”
曇花緩緩低下頭。她早已不是當年冠絕群芳的百花之神了。多少年過去了,她在這裏日日夜夜癡心等待,隻為等心愛的男子看她一眼,然後記起她。可是,那個名為韋陀了斷塵緣的男子卻從未有一刻想起她……她還有什麼資格驕傲呢?或許,就連顧影自憐的時刻也不應該出現。“謝謝你,你是一個好人。”花神答道,“你一生中問過我三次同樣的問題,我卻一直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不知如何答複你。我是因愛遭到懲戒的花神,之所以哀傷,是因為我愛的戀人不記得我了……無論我如何努力,他始終想不起我。”蒼老的男子聽完笑了笑,他笑起來的神態與第一次、第二次得不到回答時如出一轍。或許,他早已知道花神哀傷的原因,又或許,辟天伊始,
他便明了有情而不得相近的滋味。
“‘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讓我助你了結這一段情緣。”
花神不解,而老人卻挾住花神,一同去往佛國。
老人圓寂,而花神卻在佛國見到了韋陀。韋陀終於想起了前世與花神的情緣,苦苦祈求佛祖,讓他還那一世姻緣……
“曇花一現,隻為韋陀。”
曇花,又名“韋陀花”。又因曇花在夕陽之後見到韋陀,故而隻在夜間綻放。
我對瑪吉阿米說:“你絕美孤潔的舞姿亦如夜間盛開的韋陀花。”
她嬌笑著反問我:“我若是花,你又是誰?”
“自然是韋陀。”我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眸,“‘曇花一現,隻為韋陀。’我想你絕世獨立的風姿隻為一人存在,卻不想你為他受千年的懲罰與寂寞。”
她低眉一笑,輕輕倚入我的懷中。
“我若是花,也隻是因為夜而綻放。白日屬於眾生的喧囂,唯有黑夜,隻屬於彼此的寂寞……而愛情,也因為夜的綿長而珍貴。”
我想我找到了共度永夜之人,不禁俯身擁吻她。此一刻,我忘卻了佛祖的教誨,忘卻了清規戒律,忘卻了身份、地位、名譽……甚至自己。我
隻知,我是世間再平凡不過的男子,需要一個親密相依的戀人,與她嚐人世情愛,共赴天上人間。
林間鬆韻,
石上泉聲,
靜裏聽來,
識天地自然鳴佩。
草際煙光,
水心雲影,
閑中觀去,
見乾坤最上文章。
一個人的時光,天地為仙境,詩入仙境,人也入仙境。兩個人的時光,有她的地方,便是仙境。
意興盎然之時,我給瑪吉阿米講起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凡人,他妄想登臨仙境,於是便向佛祖請願,祈求指點迷津。
何為仙境?佛祖指向遙遠矗立的青山,“看,這不是美妙的仙境嗎?”
那人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太遠,且平淡無奇。”
佛祖又指向空穀之中綻放的幽蘭,“你看這稀有的蘭花,開在空穀之地,難道不足以打動你的心嗎?”
聽者聞言,還是僵硬地搖了搖頭,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佛祖不再言語,將他帶至清水湖畔,指引他:“水中的微波、山林間的鬆濤聲、幽靜的山石與拂過水麵的清風,此情此境,你是否身心愉悅,流連忘返?”
那人靜靜站立了半晌,一言不發。
佛祖歎息,最後指向天空的明月:“難道這還不夠美麗嗎?”
他搖了搖頭,“這些都不是仙境。我要去的地方是仙境,不是世間美麗的地方。天上與人間有差別,我要去的是天上。”
“你又從何得知這不是仙境而是人間呢?”如此貪念之人,佛祖決定懲罰他,“你聽好了,我要將你送往一個看不見行雲與花樹、聽不見潺潺水聲的地方,將你囚禁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