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廓街·人間》
塵紅倒顛你為願我
你是檀香色白,
我是檀香色紅,
紅白檀樹交首,
香氣更鬱更濃。
你是潔白雪峰,
矗立高山之頂,
我是潔白獅子,
繞著雪峰轉行。
我在布達拉宮坐床後的第四年,藏曆鐵蛇年(公元1701年),這一年,天下不算太平。拉藏汗即位之後,著手進行改革,無論是軍事還是政治,皆暴露出驚人的政治野心。一方麵,他進行內部清洗,大力鏟除異己;另一方麵,他又積極插手政教事務,妄圖取代格魯派,獨掌大權。拉藏汗與桑結嘉措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有傳言稱,拉藏汗不單單是欲與桑結嘉措爭天下的政敵,也是早年爭奪戀人的情敵。他們年輕的時候喜歡過同一個女子,才旺甲茂。才旺甲茂貴族出身,原本與桑結嘉措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但是後來,因著桑結嘉措登上第巴之位,二人漸行漸遠,才旺甲茂無奈之下嫁與當時還是王子的拉藏汗。已經貴為王妃的才旺甲茂,自然不可能與桑結嘉措再續前緣。無論是她的身份,還是如今的處境,皆注定了她要與曾經的戀人為敵。而拉藏汗是心胸狹隘之人,他嫉妒桑結嘉措的才能,更嫉恨他曾與自己的王妃有過一段情。無論這段情是真是假,總歸成為他向桑結嘉措發難的理由。
西藏的局勢暗湧起伏,表麵還是一派祥和。桑結嘉措召見我,在他的麵前,我始終是一個未長大的孩子。他問我:“這些天,佛爺修習佛法如何了?”我閉口不言,達娃卓瑪失蹤之後,我的心中便存了憤怒與疑惑。是什麼人,有如此大的能耐奪走我看重的戀人?又是誰,洞悉我的一言一行,在我小心維護的情況之下很快得知並且阻攔……答案隻有一個,那個監視我並且阻攔我愛情的人,唯有無所不能的攝政王,桑結嘉措。他見我不答,起身走至我的麵前,微微前傾與我相對。他的身量比我高,也比我壯碩魁梧,近五十的人了,麵容朗朗如晴日,看不出一絲蒼老的痕跡。
感受到他壓迫性的注視,我不覺向後退了一步。他了然一笑,抬起頭,視線向著窗外的天空。“我聽侍者說,這段時日佛爺將自己關在經室裏,不眠不休。為何?是因為佛法奧義太深嗎?幾位德高望重的經師教導您,是為助您成才,成為最有修為與作為的一代上師。我本想將來,看到一個太平盛世……在佛爺的手中締造……或許我錯了。”
“您沒有錯。”我努力抬起頭,與他相對。這些年來這是我第一次直麵他。過去的那幾年,我是安靜端然的少年佛爺,他是位高權重的西藏第巴,我們鮮少的幾次相對,也是他恭敬疏離地與我講授佛法,告訴我如何向著那條艱深而浩渺的路途愈走愈遠。我從未忤逆他,深深埋下臉,內心震顫不安。我可以在那些誠惶誠恐的侍從麵前發泄我的不滿,甚至是,當著經師的麵,表達對佛法的質疑。唯獨一個人,我不能。他是我一直敬重與感激的人,盡管他帶我走的路途從來都是險象環生,寂寞永遠。但是,我不悔,我沒有後悔過接納他伸出的手,一路相隨。而今,我真是無法忍耐了。
我說:“您是真的希望一個太平盛世在我的手中締造嗎?可是,您連給予我雙手實現的機會都沒有。我每一日、每一夜,對著佛像反思,究竟我來到這裏為了什麼……我找不到答案,無從得知。佛祖不會告訴我,要我自己去想,可是我沒有這個能耐,我隻是人。我告訴我自己,我有心,有魂,有鮮血,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您想要我成為的那個虛無的象征。我如一個擺設的木偶,連開心傷悲的資格都沒有……我早已忘了那種滋味。您給了我無上的身份與榮耀,卻讓我失去了常人的快樂。而捫心自問,我坐上高台,就真的成為俯視天下、普渡眾生的‘佛’了嗎?沒有……從來就沒有……”
“那麼,佛爺想要什麼呢?”桑結嘉措直視我,他的目光穿過我,直入內心的深處。我緩緩閉上眼,“自由,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自由地去愛一個人,再也沒有阻撓與約束。”夜雨無聲,雨水從屋簷緩緩滴落,整座布達拉宮沉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霧之中。山河歲月,青山巋然不動,江河滾滾東流。雲煙嫋嫋,月亮隱入雲中,整片天地散發著黑暗的寂寥。從日出到黃昏,從繁華到蒼涼,就如一片行雲,緩緩流過蒼茫的夜空,流過寂靜的長廊,流過洞開明澈的窗欞,流過寂寞無人賞的清淺梅香。歲月如水,永不停歇。我輕輕摩挲著雨水流淌的地方,紅牆、朱瓦、青石台階……它們留下我曾經遷徙的痕跡。
我是一隻鳥,高傲地飛上藍天,又跌落塵泥。我的翅膀一度是我的驕傲,而今成了折服我的束縛,因為我不再擁有飛翔的資格,我親手折斷了它,甘於墜落。我與桑結嘉措達成妥協,我依舊是高貴端寧的六世達賴,桑結嘉措,也依舊是身負重任的掌權者。隻有我們彼此知道,我到底付出了什麼,而他又放棄了什麼。
他說:“這是你我共同要走的路,誰也別想逃離。”
我說:“你是你,我是我。既是雄鷹,便有翱翔的資格。同樣,若非雄鷹,他再渴望飛翔也隻能仰望。”時光之門拉近了我與前世的距離。我仿佛站在河的彼岸,望著來生路,路途紅蓮綻放,細看那是彼岸花。花葉不相見,生生相離相錯。這是你我的命運。你在我眼前,透過氤氳的潮汐觀望我,我盤腿坐於蓮花台上,青山白雲是我最美的故鄉。海浪浸濕了我潔白的衣袂,海鳥飛翔,它們圍繞在我的身邊徘徊不去。大海之上的新日,用它柔軟的光芒眷顧我。四麵環山,山海相依,我行於海上,踏蓮遠行。
這是我的初世,亦是我的遠世。
有一日,當你登臨高峰,麵向大海,你會看到一個雲遊四方的行僧,他有別於求佛的僧人。一襲白衣,長發飛揚,隻有蓮花為伴,她是他最忠貞的伴侶。
你看見他們,卻無法與他們相近。你的眼中有他,他卻在回眸之間將你印入了心底。
他是你的,倉央嘉措。
由何而來,
往何而去。
或許眾人猜疑,
或許無人問津。
火樹銀花,
兢兢業業,
永垂不朽,
多麼風塵。
年少行樂時,便覺世事無常,而今事過境遷,卻覺往事已矣。
瑪吉阿米。或許你曾經到過這個地方,聽說過一個優美淒豔的傳說。
傳說中的瑪吉阿米是一位清絕如優曇的女子,她隻屬於深邃的夜,屬於一個孤芳自賞的夢。
花是世間至美之物,而美人尤比花嬌。在我的眼中,曾經的戀人,殊豔如荼蘼花,高潔如白梅。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她們如期綻放……卻沒有哪一種花,無論是盛烈的春夏,抑或是孤寂的寒冬,她皆不屑開放。她綻放在永生的夜裏,隻與黑暗為伴。
在我化名宕桑旺波的無數個黑夜,醉生夢死,一晌貪歡。我是少年孤寂苦悶的流浪詩人,望月相思,醉酒解意,活在那些虛構的夢想裏,找不到出路。我很少笑,內心受烈火煎熬,想要轟轟烈烈地去愛,卻沒有可相愛的人。
倘得意中人,
長與共朝夕。
何如滄海中,
探得連城璧。
我獨自一人,行於熱鬧的街市。
八廓街,藏人心中的“聖路”,藏語中稱為“轉經道”。八廓街隨大昭寺建立,圍繞著大昭寺有三大轉經道:環大昭寺內中心的釋迦牟尼佛殿一圈稱為“囊廓”,環大昭寺外牆一圈稱為“八廓”,以大昭寺為中心,包含布達拉宮、藥王山與小昭寺的一圈稱為“林廓”。從內到外三道環形,為藏民們行轉經儀式的路線,稱作“轉經道”,八廓街是“中轉經道”。
八廓街上有許多惹人神往的名勝古跡。“曲結頗章”,八廓街建起的第一所房子,它是鬆讚幹布為自己建造的行宮,名為“法王之宮”。離曲結頗章不遠處有一座白塔,晝夜煙火彌漫,那裏供奉著財神,保佑八廓街生意興隆。而白塔的北麵,有一幢頂部裝飾著紅牆的兩層小樓,這便是清朝駐藏使臣辦公的地方。八廓街的兩旁,均是木石結構的藏式平頂樓房,房頂四角插五色風馬旗。黑框的門窗上,裝飾著紅、黃、白、藍相間的短皺幔布。窗台上擺放著幾盆色彩濃烈的花,名為“卓瑪梅朵”。
“卓瑪梅朵”即紫羅蘭,又名“度母花”,被認為是“一身三任的保護神”。三色花中,白色代表“觀世音”,紫紅色代表“雷神爺”,黃色代表“文殊菩薩”。據說隻要養全了這三色花,便能代替覺臥佛前供著的酥油長明燈。
拉薩八廓街上,
窗戶比門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