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國王噩夢纏身,身體一日比一日孱弱。國王召集眾臣詢問原因,巫師哈日那波趁機占卜預言,北方荒原住著強壯凶悍的野人部族,他們即將起兵造反。仿佛應驗了夢中的場景,國王信以為真,便詢問巫師,當由誰領兵出征,確保勝利。當然是諾桑王子。巫師答。於是,國王便派遣諾桑王子領兵出征。諾桑王子與雲卓仙女分離在即,他將雲卓的項鏈交予王後,說:“這條珠鏈好比雲卓的翅膀,有了它她就能飛上天去。若非危難關頭,您千萬不要放她回天宮。”王後慎重地收下了珠鏈。眼見深愛的戀人即將分離,諾桑王子依依不舍,而雲卓仙女更是含淚唱道:“賢明的王子,親愛的夫君,我左思右想難以離開你。馬駒雖與母馬兩分離,但遠不過隔牆的馬廄,小駒與母馬還能嘶鳴呼應。從此一別我和你,千裏迢迢隔音訊,望不見影來聽不見聲。看那湖麵鴛鴦雙雙遊,形影不離相愛又相親。看那山岩雄鷹雙雙立,翱翔藍天也是影相並。看那樹林鳥兒在築窩,雌雄銜枝前後來幫襯。祈求天界各方的聖主啊,請睜開你們的慧眼吧,憐憫我這個苦命的仙女……”她邊唱邊訴說,悲痛欲絕地放聲痛哭。歌聲似乎預示著日後撲朔迷離痛苦分離的命運。諾桑王子離開不久,巫師與嬪妃開始了他們迫害雲卓仙女的陰謀。他們向國王進言說,打敗蠻荒部落隻是治好國王心病的第一步,若要真正去除病痛,恢複康健的身體,還需要將雲卓仙女的心挖出來祭神,神靈觸動,便會保佑國王健康長壽,國家繁榮昌盛。
國王再一次聽信讒言,命巫師前去捉拿雲卓仙女。王後得知隱情,事先告知雲卓仙女逃生,並將諾桑王子遺留的珠鏈交還她。雲卓仙女隻收下一半的珠子,另一半還給了王後,並囑咐道:“請您將這半串珠鏈交給王子,看到它就如看到我本人一樣。”說罷,騰空而起,在王城上空久久盤旋,留戀不已。“仙女終歸回到她的天上,而王子歸來,見不到心愛的戀人,痛不欲生。他得知事情真相,怒不可遏,殺了巫師與那挑唆賄賂的妃子,獨自帶著雲卓仙女留下的半串珠鏈踏上尋找她的天宮之路。”“他找到了嗎?”“找到了。”我靜靜凝視著對麵的女子,她的眼中盛放著五彩的煙花,每一朵代表她對愛情傳說的無限神往與感動。“當月亮從東山升起的時候,諾桑王子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抵達乾達婆的天宮。他衝破雲卓仙女的父親馬頭明王設下的重重障礙,憑借著自己堅持不懈的信念與對雲卓一往而深的愛,擊敗了對手,擊敗了天宮的禁令,也擊敗了人心的間隔。他勝了,得到了雲卓,自此與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我伸出純白寬闊的掌心,綿長的紋理如亙古山河,蜿蜒流淌。我看不到生命的盡頭,亦如,看不到末日的歸處。但是無妨,我伸出手溫暖一個人,掌心相貼,就是生命。
由愛故生憂,
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
無憂亦無怖。
佛經所言“無憂亦無怖”,即為“無愛”。若無愛,又何知“憂”與“怖”的滋味?那便不是凡人。而我是凡人,生於凡世,便應當嚐盡人生百味,逐一明悟。
在與達娃卓瑪相識的這年,清寂慣了的布達拉宮不再平靜。人們紛紛傳揚,一位名喚宕桑旺波的絕美青年,輾轉月夜紅塵,來無影去無蹤。不知他是哪家的貴族公子,抑或是天外來客?他愛穿繪上雲紋星月的衣裳,翩翩有如世間最美的情郎。他時常抬頭望月,眼眸寧靜而深邃,他在思念誰?又在為誰憂傷?
月華高潔而遙遠,他獨立中宵,為月而醉。他輕聲呢喃,唱出世間最動人的情歌,他問心愛的月中仙子:“你是否願做我親密無間的伴侶?”
伊言:“若非死別,決不生離。”
無關乎這是夢還是現實,總歸是一場生死不離的愛。多年之後,我重往高峻的山麓,去尋那縹緲仙境裏的天宮,以為有一位“雲卓拉姆”在等待著我,然而,她卻是天外飛仙裏一抹孤獨的剪影,獨與月成雙。
彼時的王城拉薩,一場陰謀緩緩降臨。
拉藏汗,這個人物存活於曆史當中的姿態,相比曾經的噶爾丹萬分不及。噶爾丹好歹是一代梟雄,戰敗兵亡,自裁以示天下。他正如那烏江自刎的西楚霸王,也許再過百年……來生,他還要當一回英雄豪傑,逐鹿中原。
而拉藏汗,他仗著祖父先輩辛苦維持的政局,自恃傲人的出身,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裏。他是狼子野心,佛祖麵前也青麵獠牙,虎視眈眈。是以,他的一生是利欲熏心的一生,也是悲慘孤獨的一生。
拉藏汗與桑結嘉措的過節,始於他們的父輩,即拉藏汗的祖父固始汗與五世達賴之間。拉藏汗的祖父雖表麵對五世達賴表示恭敬與順從,實則想要獨掌西藏大權。而格魯派自五世達賴起,實現真正的“政教合一”製度,達賴喇嘛不僅僅是西藏的宗教領袖,也是政治領袖。
固始汗與五世達賴先後身故,分別由其後人執掌政權。固始汗之子丹增達延汗勢微體弱,不及擔任第巴的桑結嘉措。而他病故,其子拉藏汗登位,形勢便急轉直下,打破多年維持的微妙局麵。我初次見拉藏汗,是在他繼任和碩特部汗王的儀式上。在這之前,我向來不過問政事。即便成年,於我,於桑結嘉措,誰也沒有邁出攜手共事的第一步。於桑結嘉措,他認為我年紀尚輕、資曆尚淺,不足以服眾。在他的私心裏,他想將我培養成如五世達賴那般博學智慧的上師,他希望我是永遠生活在措那宗的純淨少年,與他對答經卷,如孩童麵對父親,如學子麵對師傅,永遠恭敬謙卑。他希望我被他牢牢掌控,內心對他崇慕不已。他希望我成為這樣一個人,循規蹈矩,安分聽話……可惜,我不是。他對我很好。與他相處的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帶我來到日出東方的聖城,帶我登上宏偉壯麗的布達拉宮,賜予我無上殊榮……甚至我的愛情,也源於他的“恩賜”。我是否該感謝他?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是我,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某種意義而言,他囚禁了我,把我變作他的傀儡,一個可以任意支配驅使的木偶。
他與拉藏汗的鬥爭,我成了最無辜的犧牲品。因為他們都在利用我,將我禁錮成一個看似尊貴實則形如空殼的象征。我坐在布達拉宮外的山巔,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然而坐在布達拉宮裏麵,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對於我來說,不是愛情選擇了我,而是我選擇了愛情。因為除了愛情,我一無所有。我與達娃卓瑪在一起的日子,時常生起隨風而去的念頭。小時候我常想,我若是天上終年不落的一顆星,要用最美的眼去看世人。
而今,我若羽化飛天,不管是星,還是雲,都有最美的一雙眼看著我,我融化在她的眼中,圓了我與她的夢。我對達娃卓瑪說:“我多想和你,如那諾桑王子與雲卓仙女一般,不論是上天還是入地,恩愛永不分離。”她說:“那些傳說怎如現實這般可親可近,我與你,真實相依,就是最美的傳說。”
“是。最美的傳說。”我輕聲喃喃,擁她在懷,仍不覺夠。我想我可以完完整整地擁有她,我們是一對彼此相親相愛的青年男女,真誠以對,俗世所有的歡樂我們都會品嚐,而寒冷與寂寞,相擁之人將不再懼怕。“生命是一束純淨的火焰,我們依靠內心看不見的太陽而生存。”我的太陽是你,我愛你,與你同在。青稞魂。達娃卓瑪告訴我,青稞是家鄉瓊結的主產作物,每年夏秋之季,漫山遍野,處處可見金黃飽滿的青稞穗。在瓊結,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每一粒青稞都有自己的魂魄。萬物有靈,每一株靜立的植物都附著神靈,它們有心,有眼,有魂魄。仰望天空,或者俯視大地,它們是自然界最美而富有生命力的守護者。恒河流沙帶走它們的身體,卻驅散不了它們的魂,它們依附大地,向天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