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隱匿在深山密林的原始族群,因了不與外人接觸,亦因了對本族文明的無比珍愛與維護,其舞蹈得以世代流傳並彼此維係。我所知道的如羌族的“席步蹉”、藏族的“果卓”、白馬藏人的“珠寨莎”、彝族的“古則”、摩梭人的“加措”、納西族的“熱姆措”、普米族的“措蹉”、哈尼族的“阿拉措”……這些舞蹈皆遺存著連臂舞姿、屈膝踏跳等共性特征。它們不僅具有反映遊牧、狩獵、山地農業生活習俗的古老組舞與圈舞的特點,且眾多舞者均連臂踏歌。其中,舞蹈的儀態多有雙腳跳踏和身軀前傾後仰,這些舞蹈的音樂形態表現為無任何樂器伴奏,僅有領歌合唱或呼喊聲所形成的一種自然和聲。
早在家鄉門隅之時,我便時常見到熱情樸素的人們載歌載舞,他們圍成一圈,連臂踏歌,歌聲嘹亮而熾烈,表達對生命的熱愛與豐收的喜悅。
少不更事的我,從阿媽的懷抱裏掙脫下來,顫巍巍地來到和歌起舞的人群之中。篝火的亮光比天上的星月還要耀眼明亮,也更為溫暖,我嚐到人情的熱烈,伸出雙臂隨著人潮轉圈、跳躍……
那真是一段溫馨而難忘的時光。如今回想起來,那些曾經一起歡聲笑語的故人或許已不在世上,而唯一令我記得並永不忘卻的是他們縱情的歌聲與溫情如花的笑顏。今時今日,觸景傷情,我想便是因了憶起幼年的點點滴滴,那些不能忘也不敢忘的生動的舞姿。及至我成年,十多年的學經求佛生涯,於漫漫光陰之中深感路途的遙遠,於高山流水繁花滄浪的浮生裏品嚐人世的寂寞。我不甘,不明,不接受……才有了日後的背叛,與背叛之後的流放。
煙雲浮世。
天涯路遠。
青雨長虹。
流年若夢。
是年。望果節。
望果節在藏曆七至八月,是歡慶豐收的節日。“望果”,意為“繞地頭轉圈”,“望”指農日,“果”即轉圈的意思。“望果節”之意,在田地邊轉圈的日子。
“望果節”的由來和酬神儀式的舞蹈,在《苯教曆算法》中有一定的記載。傳說公元五世紀末,藏王布德貢堅向苯教教王請教如何確保農作物豐收。教王指出,讓耕作的農民在即將收獲的田地周圍繞行並舞蹈娛神,上天將會賜予豐收。自此,每年農時收獲之前,由僧人充當祭祀隊伍的先導,高舉幡旗,手握纏繞哈達的木棒“達達”與羊右腿,率領各個村落手持青稞麥穗的男女,排成長長的隊伍,圍繞農田地界進行“收斂地氣、祈求豐收”的法事活動。在這浩蕩的遊行過程中,人們不停地高呼讚美神靈和祈求豐收的口號,直至回到村中,將麥穗和小旗插在穀倉與神龕之上。望果節也要表演舞蹈,用以“娛神”。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大鼓舞”,又名“太陽鼓舞”。伴隨著鏗鏘有力的鼓聲,一位戴著繪有星辰的藏戲麵具、身著五彩藏袍的表演者首先登場,他肩挎銅鈴與寶劍,手握被稱為“達達”的神杖,踩踏著鼓樂廣袖起舞。
舞畢,這位最先起舞的舞者開始揮動手中的神杖,承擔起指揮娛神舞蹈的職責。在他的指揮之下,早已待命即舞的八名鼓手,大步流星地向著場地中央擊鼓而來。他們的舞姿剛健有力,展現出力量的美與盛。他們身披五彩披肩,腳蹬紅黑相間的高腰藏靴,腰間橫挎繪有五彩花紋的大鼓,雙手各持馬蹄槌,一邊擊鼓一邊極具律致地踏步、跳躍。他們忽而組成圓圈旋轉飛舞,忽而排成兩隊穿梭馳騁,以隊形的變化達到渲染氣氛、表現舞蹈力度的目的。“踏、跳、轉”的舞風,高山險路形成的含胸屈膝姿態,使得大鼓舞呈現出腿部動作靈活多變的神舞風貌。我在修習的生涯中,學習過格魯舞。“一楞金剛”、“三楞金剛”、“五楞金剛”……步法、舞姿同樣兼具力與美,又因了佛法修為的滲入,使得格魯舞更具備浩瀚深遠的禪味。金剛之舞,蘊含格魯派源遠流長的曆史與精髓,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隻有參悟至深之人才能領悟。也因此,相比民間舞蹈生出超越塵世的境界。後來,格魯舞慢慢失了傳人,以至於湮滅。在我之後,繼任的七世達賴曾這樣說起:“我有意在朗傑紮倉建立格魯舞,遍訪擅格魯舞法的人,但是一直跑到阿裏也沒有訪到……”我身故之後,有人回憶往昔我修習格魯舞的情形,並記下曾經的囑咐:“……日後若能將格魯的神舞重建起來就好了。”
可惜,事與願違,百年的光陰,再也沒有傳承格魯舞的人了。而彼時,觀看望果節的大鼓舞,看到年輕貌美的姑娘扮作“拉姆”(仙女),以示仙子下凡同慶豐收,不禁想起初戀的戀人來。她在彼地,過得可好?可曾想起我……
漫漫人生路,我隨時光且歌且行。我想起了雪頓節的夜晚,月光灑在麵具上的曼妙容顏。那一雙情意綿綿的眼,因了月光的映襯更顯朦朧與嫵媚。我想,那表演之人定是一個美麗不凡的姑娘。藏戲流傳的伊始,相傳有七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她們婀娜出塵的舞姿、空靈柔美的唱音,令世人驚歎不已。作為紀念,藏戲被稱作“阿拉吉姆”,意為“仙女之舞”。在我的眼裏,“仙女之舞”遠遠不及“月光之舞”的生動與靈秀,後者仿若開在空穀的幽蘭,靜靜地散發著純澈幽靜的光。她是月下起舞的嫦娥仙子,天生多情卻也寂寞不已。
十五望日的月亮,
是那樣的渾圓皎潔。
月宮中那隻高貴的玉兔,
空虛地消耗著生命。
玉兔高貴空虛,是因為相伴的嫦娥來到了人間。我又一次錯覺般地以為那是我的月亮,她不在水中,不在夢裏,而是在我的眼前,仿佛觸手可及。而我有幸與她凝眸相望,一生的寂寞便在她溶溶的眼波之中霧化了。自那之後,我不再拘禁於清冷幽靜的苦修生活,脫下僧衣,換上民間男子穿著的長袍,化身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飲酒、作詩、歡歌、起舞。這是我的生命,煙雲浮世僅有的快樂。有人說我蓄上長發,穿著鑲嵌珍珠的袍服,十指戴上價值連城的寶石戒指。他們說這話,也許有同情,也許有譏諷,認為我是一個隻得從俗世尋歡中找到安慰的無能之人。他們不知道,我飲酒、尋歡,將自己裝扮成與俗世之人渾無兩樣,隻是因著如此,我不會感覺到自己的出眾,也不會感覺到自己形單影隻。
很快,拉薩城迎來了第二個風雪之年。我的蕭瑟枯寂的十八歲人生,是一座固守著清規與戒律的宮。但正是這一年的冬天,輕軟的夜風徐徐打開了禁閉的門,月光溫柔地照射進來,黑暗變幻白晝,地獄宛若天堂。它迎來了住進深處的主人,美麗的瓊結姑娘,達娃卓瑪。
請不要再說瓊結瓊結,
它讓我想起達娃卓瑪。
達娃卓瑪,我心中的戀人,
難忘你仙女般的姿容,
更難忘你迷人心魄的眼睛。
月光旖旎嬌柔,呈現一片黃昏之態。細水長流,纏綿蕩漾。月光是海洋湧上心間的情潮,愛她,與生命永在。我曾問天地,我是凡人的月亮,誰又將是我的月亮——曾經的仁增旺姆?今時的達娃卓瑪?
人生若隻如初見。深邃的夜空,幾片雲悠悠飄過。朦朧的月色裏,白色的花樹散發著恬靜的光,如誰的眼眸,顧盼生姿。有女子在月光之下起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遠處的山巒綿延起伏,花樹的影子微微搖擺,變幻莫測。
在東邊,一個美麗的地方,一個美麗的女子,於美麗的夜晚舞動著潔白輕盈的身姿。縹緲的雲影緩緩西移,消融了陷落陰影深處的山巒。光影流瀉於靜湖,幾隻白如皓雪的鳥兒從湖麵掠過,每隻鳥兒的身後,細紋清淺蕩漾,那是寧靜的月光的波紋。
我站立山巔,身後是宛若雄獅沉睡的布達拉宮,皚皚白雪漫山遍野,勾勒天空與大地最美的相連。我恍若聽見星辰緩緩墜落的聲音,它們落於樹梢,親吻一個人盈盈的眼眸,那眼眸皎潔如春雪,曼妙如飛花,別有一番驚心動魄的美。
“有美人兮,在彼一方。”
這便是我與她的初見,也是這個名字的緣起。
住在布達拉宮,
是日增倉央嘉措。
住在宮下麵時,
是浪子宕桑旺波。
這一刻,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宕桑旺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