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確然成為我的老師,與我談經論法,參悟人生。相比第巴桑結嘉措,我更願親近相距甚遠的五世班禪,每當與他通信,便隱隱感到當年桑結嘉措與如師如父的五世達賴,也是如此親厚無芥蒂。彼時登臨大典,我與班禪互贈禮物,哈達、金塔、法衣、佛像、念珠、經書……在一片誦經之聲中,完成最後的儀式。
翌日,我們起程,離開浪卡子前往拉薩城。我知道,拉薩城將有一項更為重大的儀式等待著我,而生命中注定遇見的那個人也終於見到。桑結嘉措,曲吉與多巴師傅從拉薩城帶回他送給我的賀禮,無論我去哪裏,他總會在第一時間得知我的動向。如果將命運的軌跡比作一條看不見的引線,我是那被引線牽係的風箏,那麼,桑結嘉措便是握住引線的人。有時候我在想,倘若他不是那麼急功近利,又倘使他能像五世班禪那樣多聽聽我的感受,也許我們能成為非常親密的師生與朋友。我與桑結嘉措在五世達賴居住過的聶塘紮西崗相見,這是我旅途的最後一站。
我之所以稱為“旅途”,是因為我還可以聆聽自然之聲,還可以擁有一段生命的奢侈光陰。
天空之藍,藍得沒有盡頭。白雲如江浪,橫空揮灑,非常的壯麗。孤鳥飛翔,去往一個不知名的海之島嶼,那裏有它的愛人抑或族群。日光夕照,斜陽繪製最美的山河,所有的景色籠罩其間,如夢亦如霧。
清風徐徐拂動彩色的經幡,不覺讓我想起了五彩哈達。慵懶的女子,穿著美麗飄逸的裙裝,裙擺闊大而綿長,綿延向天際。她的長發飛舞起來,瓔珞輕輕作響,濃密的眼睫半睜半掩,嫣然一笑,化作最美的鳳鳥翩然而去。日落西山的另一邊,紫色的晚霞無聲無息地湧動,映上山峰鮮明的輪廓,映得山腰綿延起伏的碧綠琉璃熠熠生輝……如此壯美神聖,與天相近。回首來時路,這真是一場漫長如年的路途,仿佛一生就這樣走盡了。暮色緩緩降臨,光與影開始交錯,若明若暗。
我的前方,一列儀仗隊緩緩行來,影影綽綽,層層疊疊。那當先領路之人,穿著尊貴華美的吉福,頭戴象征身份與威嚴的冠帽,身形威武而挺拔。他,就是五世達賴親封的第巴,桑結嘉措。他披著薄暮榮光,餘暉在他堅毅如石的臉龐灑下一層金色的光輝,宛如神祇。反倒是我,一身袈裟迎風而舞,如初入塵世的少年郎。我們遙遙相對。他仰起頭,勒馬止步不前。長長的儀仗在他身後綿延萬裏,他們皆穿著莊重而統一的服飾,雙手合十,閉目默念。他們的眼中沒有我,或者說,他們的心中有我,透過我看到佛的所在。我笑了,笑容完美而寧靜,沒有人看出我的憂傷,但是,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寂寞,高處不勝寒。
桑結嘉措率先下馬,麵向我,日出東方的高台,深深膜拜。接著,成千上萬的喇嘛誦經,朝我頂禮膜拜,一聲又一聲,煊赫猶如日月星辰。
最美的山河在我腳下,雲彩散盡,深邃的天空透出隱約的蒼茫。
大海,海之音,無邊無際,我聽到遙遠的讚頌,西北、西南、東方的海岸……躋身於任何一個神聖的地域,心念如來。
“六世達賴喇嘛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我轉臉看向東方,輕輕張開雙臂,晚風撲麵而來,細碎星辰落入眼中,化作晶瑩的淚。我感覺自己將要飛起來,飛往一片陌生而神秘的地域,它是日出東方之城,是人們心中的聖地拉薩。
世界無邊塵擾擾,
眾生無數業茫茫,
愛河無底浪滔滔,
是故我名無盡意。
拉薩。每一個藏民的心中都有一座恢宏的拉薩城,它是日出之城,是破曉迷霧之城,更是如雪蓮般聖潔之城。我幼時遙想過它的樣子,站在東山頂,遠望太陽升起的地方,晨起的飛鳥從我眼前掠過,翩躚的羽翼遮蔽耀眼的日光,迷霧漸漸擴散,我漸漸想象拉薩如同太陽的輪廓。
它始終在日光的邊緣,迷霧的深處。
拉薩城,始建於吐蕃王朝,由當時的國君鬆讚幹布命令建造。拉薩位於吉曲流域,即日後的拉薩河,而彼時的拉薩城被稱作“吉雪沃塘”,意為“吉曲河下遊的牛奶壩子”。
吉雪沃塘原是一片人跡罕至、野獸出沒的荒原,鬆讚幹布無論行軍打仗,還是和議會盟,都特意在吉雪沃塘停留二三日。他似乎特別鍾情這片寥落荒僻的原野,時而縱馬馳騁,射獵雪豹與麋鹿;時而跳進吉曲河的清波碧浪,在水中暢遊;時而登上峻峭的紅山之巔,久久凝望河穀流域雲飛霧走、雪山起伏的壯美風光。這裏是建造王城的絕佳地域,南北兩側山巒環抱,水草豐美,氣候溫和,適宜人群長期居住。更有吉曲河從東至西滾滾流過,提供無盡的水源。
河的北岸有紅山、鐵山與磨盤山,三座山峰拔地而起,如同雄鷹展翅,成為天然堡壘。而更為難得的是它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東鄰大唐,西連波斯,南麵是印度和尼泊爾,通商或者建立邦交均異常便利。作為吐蕃王朝的締造者,鬆讚幹布深謀遠慮,欲將國都建造於此,這便是日後舉世聞名的拉薩城。“拉”意為神,“薩”意為地。“拉薩”,即有神佛的地方。拉薩的命名,源於唐朝時期文成公主遠嫁西藏,帶來一尊釋迦牟尼佛像,自此,佛教在西藏興盛繁榮。我第一次親見聖城拉薩,心中湧現的驚動無可名狀。再也沒有哪一座城池如它輝煌壯美,也再沒有哪一片天空如拉薩城的豔陽天,高遠而明麗。日光傾城,日光傾城……
果然。光照是訣別的雪,映入我的眼瞳,透出神山靜謐的多姿。而在那猶如神山一般的紅山之上,一座古老巍峨的宮殿緩緩升起,若拉薩是日出之城,它便是照耀城池的紅日,布達拉宮。布達拉,梵語意為“普陀”,即觀世音菩薩的居地。曆代達賴喇嘛被認為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他們居住的宮殿,理所當然稱作“布達拉宮”。
我被一行人簇擁著拾階而上,登上布達拉宮。藍天是它的背景,白雲是它的點綴,凡人的眼中沒有塵世與大地,隻有一望無垠的天,與潔白如雪的雲。它是冬宮,但在我的眼裏,四季溫暖如春。
春曉之花,開在柔光普照的天下,漫山遍野,豔麗如霞。
安宮花白聖潔,
不如酥油似雪。
酥油似雪猶香,
不如姑娘高尚。
杜鵑花紅火烈,
不如萃如似血。
萃如似血猶盛,
不如姑娘赤誠。
我想起了家鄉的歌謠,內心春情如朝露。我想要用精美的器皿將它盛放,時時刻刻擱置心間,永不忘卻。
某一刻,我愛上了一種花,一片天地,一些人。我曾經賦予生活明麗亦如藍天的想象,隻可惜,是想象。若有一人,她不似世間眾生向我俯首稱臣。她明知我的身份,不厭棄、不退拒……如果時光的枯守隻是為了將來的某日遇見她,那麼,便在眾人之上等待她。
藏曆火牛年(公元1697年)十月二十五日,我於布達拉宮舉行盛大的活佛坐床典禮。我穿著繡以吉祥花紋的金色法衣,頭戴象征格魯派黃教至高無上尊榮的僧帽,身披潔白哈達,端坐於日光殿。這一刻,千山萬水,我獨坐高台之上,耳邊是聲勢浩瀚的誦經聲,身前是俯身敬拜我的子民,遙遠的帝都派來的使者呈獻皇帝授予的封誥與敕書。
此時,此地,於日光之城,於紅日神山,於觀世音的聖殿,我是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
此有故彼有,
此生故彼生。
此無故彼無,
此滅故彼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