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雲:“何名千百億化身?若不思萬法,性本如空。一念思量,名為變化。思量惡事,化為地獄,思量善事,化為天堂。”三身為一體,佛性在心間。佛性顯現,參照一切心念與行為。活佛靈性不滅,輪回於世,若要成活佛,須行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智慧)”。而在此之前,亦需要顯現的外象來確認轉世活佛,譬如天象,又譬如辨認遺物。一般而言,尋找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需先請班禪打卦問卜。而尋訪的方向,取決於前任達賴圓寂時麵向的方向。
接下來,請山南桑耶寺降神的曲均降神,或是乃瓊寺的曲均降神指點。待靈童的方向確認之後,按照舊例,探求靈童出生地域與家庭的某些特征,便於尋訪。再者聖湖觀影,即聖母湖中觀顯影。由堪布(大寺住持)向聖湖拋哈達與寶瓶等物,並在湖畔誦經祈禱,然後向湖中觀看靈童轉生之地的幻影。而後,尋到靈童住地,將前世活佛遺物如轉經筒、念珠、金剛等置於案上,等待辨認。若能辨認出前世活佛的遺物,則被視作轉世靈童。我被確認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便是因了辨認出他的遺物。而出生之際,天降不凡瑞象,更應了傳說的真實。
得知我為五世達賴羅桑嘉措的轉世靈童時,我的心中一片靜謐。我想起了阿爸欣喜而不舍的眼神,想起了阿媽淚流滿麵的臉,想起了蓮花生的夢……也想起了,遙遠的戀人仁增旺姆。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我們隻是一個旅者,短暫地寄居在這個肉身。”
我的心中沒有悲切,也沒有歡喜,仿佛一切早已預料,出生的不凡即是出生的定局。但是,我不能再將它當作童年時的一場夢,夢裏有愛人,有傳奇的經曆。如果一生注定顛沛路途,遠離故土,我情願隻是一個雲遊四方的浪子,倦了或累了,還有安棲的田園歸隱。
如果上師是你的依怙,
你將到達任何你想要到達之處,
聽聞的人們啊,
對上師生起虔敬心,
作為踏上道途的盤纏。
是年,我以轉世靈童身份會見各大寺院的住持與高僧,他們敬獻哈達於我,我一一回敬。哈達,在西藏人民的心目中是神聖而純潔之物,代表親近與尊重之意。白色的絲帛上繡以雲紋、八寶等圖案,顯示熱忱與忠貞。哈達分為白色哈達與五彩哈達:白色哈達象征純潔與吉祥,人們常用來敬獻給遠道而來的客人,代表熱情的歡迎與禮儀;彩色哈達,顏色分為藍、白、黃、綠、紅五色,藍色寓意藍天,白色寓意白雲,黃色寓意大地,綠色為江河水,而紅色象征空間護法神。五彩哈達被視作藏族最為尊貴的禮物。
我到達浪卡子時,收到的便是五彩哈達。佛教教義解釋五彩哈達是菩薩的服裝,因而它隻在特殊情況下使用,如敬獻活佛。我十五歲時,遇到人生中的兩件大事,第一是結識心愛的女子仁增旺姆,第二便是知曉了自己是五世達賴轉世靈童的身份。
我向敬獻哈達的人回贈哈達,並對他們摩頂賜福。摩頂賜福是一項神聖而莊重的儀式,它代表信心的加持與祝福。《法華經》中,釋迦牟尼以大法付囑大菩薩時,用右手摩其頂,此後作為佛教授戒傳法時的儀軌。我第一次伸出蒼白稚嫩的手去觸摸一個人的頭頂,那種感覺,猶如涓涓細流湧入四肢百骸,心中充滿安寧與溫暖。盡管之前經師囑咐過我,如何做一位仁慈而得體的上師,然而身臨其境之時,我的心中生出了退怯甚至是抗拒的情愫。
活佛,於我的解釋是,佛尚活在人間。可我不是佛,我亦不想成佛。
這種信念,自我離開家鄉去往措那宗學經時,便一直模糊地存在。直至牽起心愛之人的手,腦海裏閃過“佛家之人不應涉足紅塵情愛”的告誡,那一刻,我深深地厭惡自己被揀選,成為一名佛家弟子。然而噩夢,並沒有就此終結。
此時此刻,觸摸祈福之人的頭頂,陽光穿過指縫透出溫暖的光,我的心中竟然生出久違的安寧,仿佛又回到幼年常去的山巔,與雲鶴作伴,俯視世間眾生,心中寧靜而滿足。我想某一刻,也許蓮花生住進了我的心裏,冥冥之中他牽引我去做應當做的事,償還應當償還的情……我的前世愧欠了誰,不是佛,是眾生。
我從未離棄信仰我的人,
甚至不信我的人,
雖然他們看不見我,
我的孩子們將會永遠受到我慈悲心的護衛。
燃燈節,為紀念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逝世而舉行的盛大節日。
每年的藏曆十月二十五日,格魯派教眾舉家在寺廟內外的神壇之上,在家中的經堂裏,點起酥油燈,晝夜不息,誦經祈願。
這年為藏曆火牛年,我被正式公開五世達賴轉世靈童的身份。此前曆時十一年之久,即從被選為轉世靈童伊始至如今長成朗朗少年的十一年間,我的身份一直隱而不宣。而比這更重大的秘聞,則是存活在西藏乃至更遠地域人民心中的偉大活佛——五世達賴羅桑嘉措已故的消息。在我尚未出生時,他便已經過世了。他的過世帶來第巴桑結嘉措尋找出身為轉世靈童的我,帶來日後我曲折而鬱鬱的一生。
藏曆十月二十五日,燃燈節這天,我被迎請登臨無畏雄獅寶座之上。
我的活佛身份正式在色拉寺與哲蚌寺兩大寺院同時公布——五世達賴喇嘛已於水狗年圓寂,而我,被確認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六世達賴喇嘛,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霧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這一年,風平浪靜,天空深沉如海,大海稀聲,我離山海還有千裏之遠。我身在菩提,心如止水,受眾人敬拜。“梵音海”是我的法名,“梵音”,佛之音,具有正直、和雅、清徹、深滿、周遍遠聞五種清淨相。“梵音海”,如大海一般廣闊遼遠的佛音。倉央嘉措,我喜歡這個名字,如海一般清靜寂遠。每當念起這個名字,便莫名心安,仿佛他並非我,而是一個與我感情甚篤的人……我的依靠。為我親授“沙彌戒”的是五世班禪羅桑益喜,他是格魯派與五世達賴並稱的德高望重的領袖。第巴桑結嘉措迎請他來浪卡子為我剃度出家,親授沙彌戒。我初次聽“倉央嘉措”這個名字,正是從他口中念出。
達賴喇嘛與班禪額爾德尼,西藏政教史上並列共存的兩大宗教領袖。“達賴”,蒙古語釋義“海”,“喇嘛”為“上人”,“達賴喇嘛”,淵博猶如大海一般的上師。“班禪”,梵語意為博學,“大班智達”,學識高深的大學者。達賴為“欣然僧佛”即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班禪為“月巴墨佛”即無量光佛的化身。我初見五世班禪,由他授沙彌戒。沙彌戒,藏語稱“格慈”,漢語譯為“求寂者”,受此戒表示願意接受修持,過寺院生活。
“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五世班禪念一句,我跟著念一句。
原本,沙彌戒當在靈童七歲時授予,而我受沙彌戒時已經十五歲了。
看似平靜而普通的人生,其實早已做好妥善的安排。我像一顆跳不出布局變幻的棋子,黑或者白,皆被牢牢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我與五世班禪的淵源,起始於浪卡子的受戒。彼時十五歲的我青春正盛,而五世班禪已步入中年,但這不妨礙我們彼此相知,成為師生與朋友。五世班禪如我的父輩與師長般殷切地關懷我,教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