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郎·傾城》
郎情的美最間世念
住進布達拉宮,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有多少人,執著紅塵念念如斯,又有多少人,相逢一笑深情湮沒人潮。“世間最美的情郎”,每當我聽到這個稱呼,感覺他們說的不是住在布達拉宮至高無上的佛爺,而是另一個人。事實上,的確如此。白駒過隙,轉眼我已年滿十八歲。十八歲的我是一個成年男子,短短的幾年,由少年長成青年,再由青年漸漸老去……我不為當下正盛的青春年華感到慶幸,亦如,我不會為未來不可預知的結局感到憂慮。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一直這樣安安靜靜地過。偌大的布達拉宮空曠而冷清,宮人們見到我皆臣服地低下頭,唯恐我見到他們慌亂的眼神抑或瑟瑟發抖的嘴唇。他們皆認為,直視尊者的尊容是大不敬,是死罪……是以見到我非常惶恐,即便我尚年輕。十八歲,燦如昭日的年紀,我是陌上盛開的一朵繁花,手握竹筆,輕輕揮灑清雅如蘭的詩。
若說我最深的厭倦,便是布達拉宮終年不滅的冷寂。當初,我眼觀星辰白雪,以為獲得一個盛世,未料,一切相距甚遠。它是太平盛世,但過於太平。桑結嘉措從不對我講起外界的興衰變故,在他的眼裏,我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與我談及最多的便是佛經,時間久了,索然寡味,我也無話對答。他便認為我資質尚淺,於是要求經師們加重我的課業,對我的要求也更加嚴格。有時,我也會禁不住貪看世外美景。
一個人拘在高高的宮殿慣了,再華美的雕梁與陳設都會看倦。它們是冷的,進不到我的心裏。我喜歡清晨的日光,喜歡黑夜的繁星,喜歡藍天白雲與潺潺流水。我無數次幻想自己是一隻蝶,逍遙紅塵世外,在百花中飛舞盤旋,若累了,我可以住進她們的心間,傾聽她們的心聲。
梁山伯與祝英台,化蝶的傳說如此淒美不朽,流芳百世。漢人的愛情總是這般蕩氣回腸,讓人心生豔羨。許多年以後,我看著門前潺潺而過的流水,想象著遙遠的天邊,一對熱戀的年輕男女,雙雙殉情而死,羽化成蝶,永不分離,心中不覺生出柔軟的情思。
佛祖問我:你覺悟了嗎?
每當回想起那纏綿淒豔的一幕,我平靜地搖搖頭,再將視線投入深不可測的虛空。
佛祖歎息:癡兒,癡兒……
若將對愛侶的精誠,
付之於無上的佛法。
縱隻在今生今世,
我便可肉身成佛。
桑結嘉措與我談論佛法教義,他是我眾多授業經師中的一位。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為我講授大藏經《甘珠爾》。《甘珠爾》是我所學經文中最為浩繁磅礴的一部經著,許多學經僧徒認為,能窮盡一生之力通讀一遍已經非常難得了。
《甘珠爾》與《丹珠爾》合成大藏經二藏,其中,《甘珠爾》為正藏譯典,《丹珠爾》為副藏譯典。
《甘珠爾》為佛陀所說教法之總集,分為顯教經乘與密教咒乘。經乘中又依佛陀說法時代之先後,分初、中、後三次法輪。初法輪為佛於鹿野苑所說之四諦法與根本戒律;中法輪為佛於靈鷲山所說之無相法,如般若經;後法輪為佛於毗舍離城等處所說之分別法,如華嚴經、涅槃經等。
《丹珠爾》則為諸論師之教語、密教儀軌、傳記等,分為三門學係,即論釋初法輪者為小乘論、論釋中法輪者為中觀般若諸論、論釋後法輪者為瑜伽諸典。以上三門中又各列“觀”、“行”兩目。由論典所論內容之不同,又分別為“說世俗諦論典”、“說勝義諦論典”、“說解脫道論典”三類。其中,“說世俗諦論典”又分為“一般性之世道論典”、“專門性之利他論典”(包括因明、聲明、醫方明、工巧明)與“利益自身之論典”(即內明)。
關於《甘珠爾》,桑結嘉措曾經親自為我講授一遍,後根本上師格隆嘉木央紮巴講授一遍,再後來,密宗大師冉達嶺巴又為我講述半部,是以,這部卷帙浩繁的大藏典籍被我溫習了兩遍半。除大藏經之外,凡一切藏地教派,如薩迦派、格魯派、寧瑪派……其灌頂、解脫之傳授、經義、
密咒等,無論顯宗與密宗,不分地域流派,全部要加以研習。
在我的授業經師當中,有地位尊崇如五世班禪羅桑益喜、第巴桑結嘉措,還有如甘丹赤巴卓尼·次誠塔傑、阿裏隨駕格列嘉措等黃教大師。他們都是德高望重的上師。起初,我非常恭謹與虔誠地聽取他們的講授,如“依靠經教”、“怛特羅”之講授,以及所有生成次第與圓滿次第之傳授,一切簡、繁道次的傳授與口授的經教也都一一聽取,受益匪淺、感悟良多。然而,時間久了,少年人的心性使然,難免坐立不安,有時候聽得不勝其煩,便起身來回踱步,想驅趕那陡然升起的煩躁。往往這時候,授課的經師便正襟危坐,雙手合十規勸我,要我坐回原位,聽取他們的講解。
他們的口中,越來越多地提到桑結嘉措這個人物,他們恭謹地稱呼他,第巴大人。
對於桑結嘉措,我慢慢回憶,我是何時開始厭惡他並與他生分的……
在很久之前,我也曾與他安然相處親密如父子。父子,這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奢望,我對他的感情千頭萬緒,一言難盡。
早在我們相識伊始,通過信件的傳遞,我與他開始生命之初的對話。那時候,我曾天真地問:“為什麼千萬人之中,你選擇了我?我何時才能見到你?”
他回答:“不是我選擇了你,而是佛選擇了你。至於何時相見,待到來年,春暖花開時。”
我與他相見是在寒冷的清秋,他卻說,拉薩城的每一天都是溫暖的春,在那裏,你我常常見麵。
我喜歡他稱呼“你”,如長者關心晚輩,又如父親的問候。他很少稱呼我的名字,無論我是阿旺嘉措,抑或是倉央嘉措。刻意地模糊身份,即為恣意地拉近彼此的距離。
是何時開始變了呢?
自從我來到拉薩,入住布達拉宮,一切就已經改變了。他不再是那個親密問詢我衣食住行的“神秘人”,不再是夜深人靜時,我凝望窗外一抹心念的所在……他是一個高貴的身份,一個權柄的象征——第巴大人,西藏的攝政王。
他變得嚴肅起來,我也變得拘謹而沉默。我並不是他口口聲聲的佛爺,也不是那年門隅的頑童,措那湖畔嬉戲的少年郎……我不再是一個人,我有我的身份,與站立的位置。我與世間的每一個人都存在距離,桑結嘉措如是,曲吉如是,我的侍從如是。隻有一個人,在我孤寂的時候,用溫暖如陽的手掌寬慰我;在我怯懦的時候,用慈悲如佛的教誨勉勵我;在我犯錯的時候,用深沉如海的眼眸原諒我……他就是:五世班禪羅桑益喜。
我問班禪大師:何謂人世因果?
班禪答:佛曰,人世因果循環,凡事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環,隻在於人的一念之差。
我又問:佛說,一念無明。那麼“明”,究竟是什麼?
班禪答:“明”是心中所想,“無明”是指不知意識的虛幻。
一念無明包含“見、欲、色、有”四種住地煩惱,見一處住地、欲界愛住地、色界愛住地與有愛住地。“見一處住地”,即不明白五蘊空的實相,而執著於顛倒知見——以世間的顛倒知見看世間一切法,揣摩涅槃實相而產生的錯誤見解。“欲界愛住地”,即對欲界六天和物質世間的色聲
香味觸以及這五塵引生的各種法的貪著。“色界愛住地”,是對於色界天的境界,也就是初禪到四禪的這些境界的貪著。“有愛住地”,於無色界的四空定中,雖然沒有色陰,但是有受想行識四陰——能知能作主的心還存在,因為貪著無色界中的心的境界而產生無色界的苦果。這四種住地無明生起一切的煩惱便稱作“起煩惱”。
“一念無明無始有終”,是眾生輪回的緣由,斷盡一念無明,就斷了輪回的種子,舍報後可以取涅槃。故二乘辟支佛及阿羅漢都已永斷一念無明,一切妄想煩惱永不複起,舍報以後必定取證涅槃。如果煩惱妄想又生起來,就是沒有斷盡一念無明,隻是暫時伏住而已,這是欲界定或者未到地定的境界,而不是阿羅漢、辟支佛的境界。如果涅槃中還是會起一念的話,那便在三界裏麵受生……斷盡一念無明,舍報後即可以取涅槃,是故菩薩在斷一念無明之前應先求明心見性。
“明”即為心中所想。世人皆被“明”控製,待修習佛法到一定程度之後,便會脫離“明”的控製,以自己的心智來控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