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時無刻不想念她,渴望再次見到她,於是,我瞞著經師與侍從,偷偷下了山。措那宗,在這之前,我不曾好好觀賞過。而今我感謝它,隻因在那聞名遐邇的措那湖畔,我尋到了今生與共的戀人。措那湖因情而美,青山嫵媚,清湖更嫵媚。我無數次地幻想,我與仁增旺姆,花前月下,在這靜靜流動著光影的清澈湖邊,訴說著彼此深念的往事與情意。
端莊高貴的姑娘,
她那豔麗的臉盤,
看似高高桃樹尖上,
熟透了的果兒一樣。
心兒跟她去了,
夜裏睡不著覺,
白天沒有牽手,
讓我心煩意亂。
我靜靜地坐在措那湖畔,一個人麵對碧波如海的清水與水中長長的月影。仁增旺姆沒有來。我想念她,不知她住在哪裏,便隻能來此等待她。我心中一直懷著固執美好的憧憬,命運的引線在我的手中,即便是屬於天空的飛鳥,它也要受我的牽引。我若不放手,它空有一雙想飛的翅膀卻不能流浪。
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從最初的單純歡喜到後來的彷徨落寞,我知,深陷已至深。世間女子都愛花,她身畔倚靠的佳郎應出塵亦入塵,而我卻不能。我自大山來,執迷隱秘清幽的蓮花,想在世間尋一安寧地域,飲酒寫詩,與夢中戀慕的女子相依。如此,足夠。我雖表麵平靜如常,心卻煩憂深鬱,人人知我不快樂,我亦不願與人交流。彼時,我的不快樂還有,我想起了故世的阿爸阿媽。我勤勞善良的父母,他們養育我,有恩於我。然而,未等到我長大成人給他們養老送終,便早早地離開了人世。這是我心中深藏至久的鬱結,不論光陰如何流逝飛散,都不能剔除。而仁增旺姆,與她相遇,蒼白寂寞的人生仿若湧入柔軟的光芒和潮水,如同幼時母親溫婉而親昵地擁抱我,我埋在她的懷裏,吸吮充沛香甜的奶水……這是至深的意義。而彼時,正
當少年的我,內心情潮似海浪,又如何消退。
在碧波蕩漾的河麵,
我還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風兒呀,我請求你,
千萬別將我的小船掀翻。
在美好的初戀階段,
我還是第一次嚐到甘甜,
戀人呀,我請求你,
千萬別把我的愛情折斷。
千萬人之中,愛情的海浪裏,我尋到了你,便不會退卻。在我的一生之中,僅有的幾次相戀,我把最美的時光留給了最初。相遇,多麼美好情真的詞,少男少女的戀情如同盛開的荼蘼花,纏纏繞繞隱隱約約,指尖相觸心意便可相知。仁增旺姆,她的身世如清湖的浮萍一般漂泊孤零。她也是失了家的孩子,自小與姨母相依為命,在城中開一間小店鋪,艱難度日。再一次相遇,是我有意為之。我打聽到了她的住處,便悄悄前往。我知道我的行蹤遲早要暴露,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害怕心愛的姑娘不再想起我,更擔心她拋卻我嫁於他人……
當我站在街角一隅,靜靜看著對麵的小店鋪忙裏忙外的少女時,一顆狂亂的心瞬間安靜了。她還是那樣美麗,亭亭玉立如雪原之上的青竹。日光愛撫她,鳥兒圍著她歡叫,她心滿意足,麵龐單純喜樂。她是否忘記了我,又是否記得卻故意忘記?我安靜地站著,日光之下,等待她遲早發現我。所謂有情人,心意相知,我想,我與她,即便隻是一次短暫的邂逅,因了前世今生的緣,不必驚怯。而她,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她輕輕抬起眼眸,看見我,嫣然一笑。新日映紅了她的臉,恍如初見。她知我會找到她,安靜地站在原地,如初時相遇一般,等待我牽起她的手。再深的空虛,這一刻也得到填埋。清風吹起我們的黑發,我慶幸我還是少年人。當我牽起她的手,走過擁擠喧嘩的街市,走過清靜無聲的小巷,走過山花爛漫的田野,走過靜水流深的清湖……
走過人世,走過高山,走過每一個僧人求佛的朝路,內心寂然歡喜。相視一笑,她的眼中映出我的柔情。隨時光踏浪,步步生花。你看,我們的人生原當如此豐盈美滿,當你念起我的詩,是否覺得俗世幾多坎坷,慶幸真情永在?
你重我的情深,
我敬你的心誠,
祝願白頭到老,
攜手朝拜佛聖。
我在措那宗的這些年,日子安靜淡泊,除了與仁增旺姆的相遇相戀,便也無事可惱可喜。我唯一願親近的人,便是啟蒙經師曲吉卡熱巴·多倫多吉。我稱呼他,曲吉師傅。
我一直記得我們初次相問,他問我:“你想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嗎?”
我答:“想,又不想。”
而今回想起來,隻覺幼年的自己執拗莽撞得可愛。曲吉那時,約莫也是如此想的吧。
他應當知道我與仁增旺姆相戀。我頻繁下山,有時連課業也缺席,經師多有抱怨,便找曲吉訴苦,他隻靜靜聽著,不作指示,也不作回應。他用他獨有的方式保護我,寵愛我,在他的內心深處,大概也希望我將來能長成自由翱翔於天際的雄鷹,而非囚於牢籠的幼雛。
我與他坦然相對,彼時我已長成與他同等的身量。我知他的寬容是因為我非但沒有荒廢課業,相反,比從前更加用心。他看到了我的努力,淡淡欣慰,卻也隱隱憂愁。因為我的跳脫與叛逆,同樣沒有瞞過遠在拉薩城的桑結嘉措的眼睛。
身份地位崇高無比的第巴桑結嘉措,是西藏人民的領袖與驕傲。他的功績,如同五世達賴一般光輝耀眼。他又是尊者的親傳弟子,得以在一幹教派領袖中,脫穎而出。
在我的認知裏,桑結嘉措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我不能與他親近,卻又不得不去了解他,因為他是賜予我第二生命的人。如果說,我的出生與童年是因了蓮花生轉世的福佑,那麼之後十數年在措那宗衣食無憂、清靜安然的生活便是因為他——他親自揀選了我,認定了我。至此,我與他福禍與共,性命相連。
從少年長成青年,不過幾年光景。在這幾年裏,我所認知的桑結嘉措是一個矛盾而孤獨的人。我入學讀的第一本書,便是他寫的《白琉璃》。我沒有首選五世達賴的傳記,反而最先選擇了他的著作。後來,桑結嘉措來信問我為什麼選他而不選尊者,我回道,因為我喜歡“白琉璃”這個名字……而當時我內心想的是,他是一個讓我百感交集需要用心去了解的人。
他與五世達賴的淵源在他八歲那年,亦如我與他結緣,也是相差無幾的年歲。五世達賴親自教授他佛法教義,事事親力親為,而他也很爭氣,一直表現出超出同齡人的早慧與敏銳。在五世達賴的心目中,他是接班人的最佳人選,因為他最像他,又是自己親自造就了他。
桑結嘉措說,尊者是一個慈祥而寬容的老人。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五世達賴並非高高在上的佛爺,而是如師如父一般特殊的存在。他帶給他清冷孤寂的心光明與溫暖,即便是最森冷的寒冬,因了尊者循循善誘的教導,因了他清泉一般柔和與專注的眼眸,便覺得冬天也會開出最美的格桑花來。
提及第巴桑結嘉措,就不能不提到另一個人,與桑結嘉措同樣非凡傑出的人物,噶爾丹。他是厄魯特蒙古準噶爾部首領巴圖爾琿台吉的第六子,年輕時代曾經跟隨五世達賴修習佛法,得以與侍奉在佛爺身側的桑結嘉措相識。
對於噶爾丹,我了解得並不多。早在我入住布達拉宮之前,他就已經離世了,是以無緣與他相見。有關他的認知,那是在後來,我遷居拉薩城之後,隱約聽街頭巷尾的人們談起。他與第巴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關聯,但是,我從未聽第巴當麵提起他。也許,他覺得我尚且年幼,沒有必要知道這些複雜的政治事件,而於他自己,噶爾丹是盟友,是利益關聯者,也是曾經把酒言歡、情同手足的兄弟。他的心中替他留存一個位置,他身後即便被天下人唾棄,他卻不會。白駒過隙,轉眼我已十五歲。我在民間成長了十五年。一方麵,桑結嘉措派侍從嚴密地保護我,事無巨細,了解我的日常起居與行蹤動向。另一方麵,他又迫不及待地想將我迎入布達拉宮,並為此做著周密的準備。
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正是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換言之,我尚在想象的天國裏信馬由韁,飲酒放歌。
我與仁增旺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見麵,有時候約在措那湖畔,有時候約在街市,有時候……我想見她,便匆匆下山去她的雜貨鋪看她。到後來,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忍受不了這度日如年的間隔,便頻繁下山,頻繁與她幽會。起初,她也熱烈地回應我,避著家人出來見我。時間久了,想來擔心被家人發現,她一日比一日姍姍來遲,甚至用各種理由推托。為此,我非常苦惱,卻又不得不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