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措那宗·相遇》

人生若隻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喜歡一句詩,“人生若隻如初見”。

寫這句詩的男子與我相隔不過數十年,他短短三十年的生命留下了許多讓人難忘的情詩。很多很多年後,有人提起三百年前一位重情重義的官家子弟,亦有人提起,一個寫情詩的僧人。我的“人生若隻如初見”發生在十幾歲的少年時代。那時的我,已經遠走異鄉,被秘密安排在措那宗的巴桑寺學習佛法經文。巴桑寺的生活,單調而枯燥,初入人世的我無時無刻不想念阿爸阿媽,想念他們柔和寵愛的笑靨。我也想念族人們親切熱烈的問候,想念他們幹燥溫暖的手指觸摸我的麵容,鼻尖依稀聞到大地青草的氣息……我更想念,皚皚白雪的山巔,金亮的日光鋪滿整片雪域,與天空相連。挺拔矯健的麋鹿在山林間穿梭跳躍,白鶴飛過天際,江水悠悠淌過紅塵。畫裏江山,一派安寧祥和。故人在畫裏,對我展開恍若隔世的笑顏,我依稀猜得他的身份,伸出手,在夢裏,他引我回家。

如果語詞之光,

不去照亮輪回的世界,

那麼這全部的三世之間,

必將沉淪於無邊的黑暗。

我在巴桑寺的學習,嚴密而井然有序。每日要研讀許多經典論著,譬如第巴著的《白琉璃》,五世達賴傳記《土古拉》,仁蚌巴著的《詩鏡論注釋》、《除垢經》、《釋迦百行傳》,阿底峽著的《旅途紀事》,還有蓮花生大士的《五部遺教》。而在這些廣博深邃的經典中,我尤喜愛仁蚌巴撰寫的《詩鏡論注釋》。那時我學識有限,並不能完全讀懂其中深意。然而我愛極了它的韻律,念在口中,宛若含了一朵花,清香漫溢,能夠化解一切煩憂。

草原披上了碧玉般的飄帶,

晶瑩的泉水翻騰跳躍,

天空響起了隱隱的雷聲,

年輕的孔雀悠揚起舞。

佛家有三學,我初習佛經時,便是學這最根本的“三學”。所謂“三學”,即佛教三身說中“下士道”升華入“中士道”時需要修煉的“戒、定、慧”三學。

正所謂“防非止惡為戒,息慮靜緣為定,破惡證真為慧”,“三學”又稱“三無漏學”,其中的“漏”,是“煩惱”和“非究竟”的意思。因為“戒、定、慧”三學可斷除一切煩惱而獲得究竟的妙智,故而又稱“三無漏學”。

除此以外,諸經論中每提及此三學,多冠以“增上”二字,稱為增上戒、增上心(即定學)、增上慧。此“增上”有殊勝的意味,因為學此三法可達無上涅槃,功德殊勝,所以又稱“三增上學”,或“三勝學”。

何緣三學如是次第?先於屍羅善清淨故,便無憂悔;無憂悔故,歡喜安樂;由有樂故,心得正定;心得定故,能如實知,能如實見;如實知見,故能起厭,厭故離染;由離染故,便得解脫;得解脫故,證無所作究竟涅槃。如是最初修習淨戒,漸次進趣,後證無作究竟涅槃。

《四分律》言:“波羅提木叉者,戒也。自攝持威儀、住處、行根、麵首、集眾善法,三昧成就。”

戒,是善法的初基,善法的依住處,一切定慧等功德,都由持戒而成就。其中,戒體最為重要,它是受戒者在三寶前發誓持戒時,心裏產生的一種轉變,能在將來策勵止惡修善的力量,甚至在夢中也能發揮功用,不毀禁戒。所以在領受戒法時,必須秉持一顆至誠的心,將“戒體”納入自身,才能達到受戒的效果。

定,即三昧、三摩地。定能令心專注,遠離散亂浮沉,達到平和安詳的精神境界,亦稱為“禪定”。禪定能產生力量,使我們不易為外境所轉,而顯發真如自性,長養法身慧命。

慧,即洞悉真理的智慧,其境界甚深如海,又稱“般若”。擁有般若智慧,才能斷除煩惱,自度度人,獲得解脫。三世諸佛因證得無漏智慧而成就無上正等正覺,所以經雲:“般若為諸佛之母。”

持戒能折伏煩惱,令其勢微;

禪定能遮煩惱,如石山斷流;

智慧能滅煩惱,畢竟無餘。

由“戒”生“定”,由“定”發“慧”,由“慧”趣入解脫。

《雜阿含經》雲:“三學具足者,是比丘正行。增上戒心慧,三法勤精進,勇猛堅固城,常守護諸根。”《大方等大集經》又雲:“所謂戒定慧,無上陀羅尼,能令三業淨,一切人所愛。”

一切人所愛。

這位成就一切的孩子所具備“大勇”者的三十二吉相是:肉髻突兀,頭閃佛光,孔雀頸羽色的長發右旋著下垂,眉宇對稱,眉間白毫有如銀雪,眼睫毛酷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顆牙齒平滑、整齊、潔白,聲具梵音,味覺最靈,舌頭既長且薄,頜輪如獅,肩膊圓滿,肩頭隆

起,皮膚細膩,顏色金黃,手長過膝,上身如獅,體如檉柳勻稱,汗毛單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勢峰茂密,大腿渾圓,脛如獸王係泥耶,手指纖長,腳跟圓廣,腳背高厚,手掌腳掌平整細軟,掌有蹼網,腳下有千輻輪,立足堅穩……具有這種吉相的大王不會是轉輪王,而應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這是《方廣大莊嚴經》中有關我外相的一段記載。我曾細細讀過,但不知那一世的我模樣是否真如經史所言,天生攜帶著三十二種吉相。凡間傳言:麵容太過尊貴的人,容易過早夭折。如此吉福天相,並非好的預兆……而今,再度回憶起前世俊潔完美的容顏,我寧可隻做一個麵相平凡的人,或許那樣我的生命能持久些,愛情能持久些……然而身處彼世的我,卻非今時所想。

儼如上弦十四日月亮,

能夠微微地看見光芒,

篤信上乘佛教的人們,

能夠微微地看見佛相。

儼如上弦的月亮一樣,

一絲一毫地逐步增長,

站在地麵之上的人們,

能夠逐夜地見其漸廣。

儼如上弦十五日月亮,

完完全全的圓滿輝煌,

到了地的最邊緣之上,

佛相也呈現圓滿吉象。

我是凡人的月亮,那麼,誰又會是我的月亮?

“人生若隻如初見……”我輕輕念出聲,抬起頭,看見她,如煙如雲,緩緩向我走來。我一直對凡塵女子懷著隱晦不明的情愫,那情愫源自相見如初的好感,又或者是天邊遙遠的追憶。看見每一個美麗如朝霞的女子,我就想起曾經在山巔見到的一對形影相依的白鶴,我自然認為那是仙鶴,偷偷下凡來到人間,隻為渡一世情緣。

我若是形單影隻被遺忘了的白鶴,那麼,我的愛人是否重回大地,飛越千山萬水來找尋我?

我不記得我們如何相遇,我隻記得,當我抬起頭,她就站在我的麵前,仿若站立千年萬年,隻為等待命中注定的人前來牽起她的手。

隻此一眼,我便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執起她的雙手。

……

我不知要帶她去往何方,亦不知我們的前緣是否就在此地,但我知,她是我第一眼相中的愛人,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仁增旺姆。

前世不了的情,在今生得到圓滿。我如此認為。那些佛法要義並沒有言弟子不可戀愛,若明令禁止,我亦要打破常規,做一個佛理之外的仙人。

仙人……可不是仙人麼?我與少女形影相依,就如那天外仙鶴,忘情於青山綠水。天邊的彩虹為我們展開華麗的嫁衣,少女清麗的臉龐揚起一抹旭日般的紅。

來到下方的印度國裏,

傾慕孔雀的羽毛美麗,

願借羽毛把我來裝飾。

來到上方的藏族地區,

傾慕杜鵑的聲音動聽,

願借聲音助我唱心曲。

來到家鄉的門隅地區,

傾慕少年們歡樂合聚,

願借歡樂引我尋朋侶。

我為她唱起那首久違的《傾慕》。即便是仙人,他也有傾慕的戀人,何況,我不是。我同樣有每一個陷入初戀之人的苦惱,我默默誦經,起早貪黑,亦不能去除憑空生出的魔障。我想,我是入了魔,一個叫仁增旺姆的少女,她把我的魂牽走了……我牽起她的手,其實是交出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