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有一人,
獨立無四鄰。
彼見是我身,
我見是彼身。
我獨立荒野之上,想著要不要去見仁增旺姆……我已經十五歲了,卻始終心懷忐忑。莊生夢蝶,我卻夢到故鄉的蓮花,夢到柔美的女子仰臥於蓮花之上,她凝眸繾綣地注視著我,仿若在等我回家。我卻不知,自我出山,自阿爸阿媽相繼離我而去,我早已沒有了家,沒有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的信仰在哪裏?時隔多年,我想起了蓮花生,他的麵容早已隨時光淡褪,我若想他,是否還能見他?
快樂有時,悲傷有時。人世一片繁華曠美,獨我寥落如斯。我是敏感的十五歲少年,念佛念不來心靜,求佛亦求不來安生。
我的仁增旺姆,你去了哪裏?為何還不來與我相會?
我默想喇嘛的臉兒,
心中卻不能顯現。
我不想愛人的臉兒,
心中卻清楚地看見。
某一日,曲吉師傅告知我,我的修行將滿,問我有什麼心願。我已不再是當初莽撞單純的幼童了,我小心而試探地問:“能不能給我一日的假期,隨我做什麼?”
我一直知道,我的行蹤是被秘密監視的。我遇到了一個好師傅,他替我擋去了一切流言蜚語,盡可能給我自由成長的空間。而彼時,遠在拉薩城的桑結嘉措,因為政事繁忙無暇他顧……可想而知,曲吉承受著多麼巨大的壓力與風險來庇護我。
曲吉沉吟半晌,問我:“在寺廟修習的這些年,你是否參透了佛理?”
我誠實地答:“沒有。”
“還記得你我初見,你對我說的‘但憑心定’嗎?”曲吉和藹地望著我。
我聞言微愣,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孩子,”曲吉拍了拍我的肩膀,“每一個來到世間的人都有他一生需要肩負的使命,不可能永遠‘但憑心定’。他要受世事萬象的誘惑與幹擾,無法做到無喜無悲……凡人的情感正因為豐富多變,才顯得珍貴。我不願折斷你的翅膀,更不願看到你隱瞞一顆少年的心去麵對眾生……我希
望你快樂,並且無悔。”
“快樂,並且無悔。”我喃喃。
是的,我應當快樂,並且無悔當下的生活。我是少年人,我有佛心也有凡心,向佛祖求參悟不了的惑,與有情人做快樂盡興的事,不枉一場人生。
我問佛:為何不給所有女子閉月羞花的容顏?
佛曰:那隻是曇花一現,用來蒙蔽世俗的眼。沒有什麼美可以抵過一顆純淨仁愛的心,我把它賜給每一個女子,可有人讓它蒙上了灰。
我問佛:世間為何有那麼多遺憾?
佛曰: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我問佛:如何讓人們的心不再感到孤單?
佛曰: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多數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隻因與能使它圓滿的另一半相遇時,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失去擁有它的資格。
我問佛:如果遇到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如何?
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我始終記得那句,“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亦如,我一直記得訣別時仁增旺姆在我眼中漸漸消逝的容顏。那麼多年過去了,我坐在布達拉宮的日光殿,一點點品嚐杯中美酒,美酒甘甜芬芳,仿佛殘留著她離去時的氣息,似真似幻。
我最後一次去看她,錦衣夜行,我穿著華美而飄逸的服飾,翩翩如少年佳郎。我聽坊間傳言,有一位姑娘日思夜想她在遠方的情郎,礙於世俗不得相見,相思成疾,病臥於榻,終日淚水漣漣……我揪心得夜不能寐,將那姑娘當作她,連夜下山入城。
我請求曲吉應允的“一日的自由”並未兌現,我一直在想,該如何把握這來之不易的一日,帶她跋涉千山萬水,遠走天涯。然而,未及實現,她卻病倒了。
我見到病中的她,柔美楚楚。四目相對,相思之意漫延,淚水自眼角緩緩滑落,我伸出手,濕熱有別山雨欲來的風霜。
我坐在床邊,將她抱在懷裏。我對她說:“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我冒風雪而來,隻為與她相見。”
她的淚珠一顆一顆滑落,彎起的嘴角幸福如花。
我抱起她,來不及與她的家人照麵,用長長的風氅裹住纖細柔軟的身體,用自己的身軀溫暖她。
我帶她看夜明,看今朝……我們一起看風雪裏飄搖的琉璃燈,看微弱的火光照亮東方第一縷晨曦。天亮了。
她微微笑起來,唱起甜美情深的歌謠:
我們永遠在一起,
親親愛愛地相依。
要像潔白的哈達,
經緯密織不離。
不離。永不離。
有人說,少年時代愛太過盛,將來遲早要失了愛人的心。我想,說這話的人大概沒有真正品嚐過愛的滋味,愛若不盛,又如何延續生命最深的記憶。愛一個人,是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所以,不論我愛誰,不論誰愛我,我都欣然付出與接受。仁增旺姆如是,日後那些相愛的女子亦如是。
措那宗最後一個冬天就要過去了,春暖花開的季節指日可待。我離塵世有多近,便離它有多遠。我懷抱心愛的戀人,與她有說不盡的海誓山盟,她靜靜依偎在我的懷裏,看天空紛飛的雪花,看冰封寧靜的湖麵,看日出東升慢慢還原大地醒來的色澤,美如初。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們誰都不願起身離開。相遇在此,相離亦在此,不論記憶是美是痛,總歸難忘記。我沒有做好離開愛人的準備,但是冥冥之中的召喚牽引著我,不由自主再一次起程踏上朝聖的路。懷裏的愛人也許感應到了,她緩緩抬起如煙如霧的眼眸,靜靜地凝望著我。
我說:“不知為何,我的心總惴惴不安,過去是為你,現在是為我們。”我想了想,又說,“我一直害怕離開的人是你,現在換我患得患失了。”
她問:“你是要離開了嗎?”
我搖了搖頭:“不,我們說好要親愛相依,永不分離。”
這個冬季很快就過去了,我的預感也很快靈驗。曲吉師傅告訴我,我將起程去往日出東方的拉薩城,與至高無上的第巴桑結嘉措會麵。這一年,我十五歲。十五歲的人生簡單蒼白,隱秘而快樂的初戀是歲月唯一恩賜的殊色,任憑我在白淨的絹布上意興著墨……隻可惜,它快要接近尾聲了。
我想把這塊帶著我們珍貴記憶的畫絹贈給仁增旺姆,以此為記,終有一天我會再回來。如同我們的初見,相遇、相戀,她站在彼岸,一眼萬年。荼蘼花,開到荼蘼花事了,是這樣浪漫至死的花。亦如我們的情事。
“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花開最豔,也最寂寞,預示著愛的分離。
這樣清高殊豔的花,獨自品嚐持久的寂寞,無論繁花如何喧鬧,她隻靜靜花開花落,不驚擾了誰,也不妨礙了誰。百花爭春之時,她獨立一隅,待到百花凋謝,她卻獨冠群芳,開得最熱烈,也最絕望。
她的情有多深,絕望就有多深。反之,亦是。
我不想我愛的人如韶華勝極的荼蘼花,無論她盛開的時候多麼美。我違背佛祖允諾了一個也許會後悔一生的誓言,我說:“請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回來。”
美人遲暮,最怕一個“等”字。彼時的仁增旺姆是青春正盛的一朵鮮花,任誰采擷觀賞我都不讓。於是我用私心編造最情真的誓言——除了我,你不會等任何一個男子,不會再與他們相戀。
而她,卻真的做到了。
但曾相見便相知,
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
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