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使覺得把詩和藝術與出名、取得經濟成功掛鉤的想法很卑賤的良也肅然起敬。良也內心一邊辯解時代不同,一邊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藝術的理解有時會脫離現實。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原鐵道部高官的兒子,因此總是以高人一等的意識來思考藝術。
當時,靠成為明星、藝人掙錢的道路比現在麵窄得多,覺得成為畫家或成為流行作家會比較容易吧。那時,如果日本要是能在戰爭中勝利的話,大家都會變得富裕吧,他肯定有這種切實的夢吧。
戰死的有誌成為畫家的次子,最初被分到接近俄羅斯國境的中國東北地區,之後轉戰到中國南方,然後投入緬甸戰場,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勇士。
良也想象著在廣闊的中國大陸,他這個從東北開始為準備南方作戰被運送到南方的士兵,在晃動的火車中做的夢。
無論走到哪兒都沒有終點,中國大陸的幅員遼闊,沒有使他意識到發動了輕率的戰爭,可能對富裕未來的夢很強烈。他在馬上去緬甸戰場時,把這幅畫托付給因病難以聯係被送到內地的戰友,這是被征入伍第三年在廣東或雲南省的某個地方畫的。那幅作品被平安送到哥哥手中,可以說它本身也是得到眷顧的作品。
從印度的英帕爾、經緬甸的高原到達和日本軍作戰的中國,目的是切斷聯合軍的補給線,被叫做英帕爾作戰的這次戰役完全是紙上談兵,無視氣候、疫病的蔓延以及險峻的地形。在被投入那場輕率作戰之前,他畫了那幅畫。心中懷著希望自己家變富裕的夢。
作為證據的那幅畫,強烈地吸引住良也和解說那幅畫由來的野原行人。
“可是,這樣的團聚一次也沒有。我們一直貧苦的勞作。”老人平靜地告訴野原行人。
“從英美的剝削中解放亞洲,日本要站在前麵。”這樣的宣傳吸引住眾多的人是因為貧窮的現實。良也覺得這種說明有與自己心裏想法非常不吻合的地方。另外為什麼把應該是最大盟友的中國反而當作了敵人呢?
重新看當時的報紙縮印版時注意到,說到中國共產黨的勢力時,幾乎沒有什麼好聽的。“沒必要接觸邪惡勢力”,大報紙都是這麼認為的。因為貧窮的現實,對共產主義的關心應該在起始階段切斷,當時的執政者認為。然後,他們成功了。可以說,“共產主義是邪惡的”這種印象被接受時,通往戰爭的道路被打開了。
但是,現在怎麼樣呢?報紙或電視從那時的經驗吸收到多少教訓呢?在一般廣泛的看法中,敢於說出不同意見的精神在哪兒呢?
特別是現在存在的,代替絕對的貧困,不就是誰比誰有錢這種比較的感覺嗎?從遠處看著看起來富有的人,覺得羨慕,這種性格的不滿中不能找到階段性的東西。
不滿在全體國民的主流幻想中擴散開來。而國家卻不能控製住不滿強烈的人、變化的人、想成為“英雄”的人,不能防止嫉妒這樣的精神腐敗。
為了改善這種狀態,即使產生信仰這種其他種類的幻想,也不是不可思議的。奧姆真理教的信徒好像原本就是有這種心理構造的。所以,即使理論怎麼不著邊際,反倒被認為是深刻的真理。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聽的人有“想被救”這種潛在欲求。
《波濤聲中的旅行者》,抓住的最多情況,可能就是聽著內心欲求不斷擴大的波濤聲,尋找非現實的海的旅行者。良也一邊這麼想,一邊又像往常一樣,“等一下,那是正確的判斷嗎?”傾聽這種克製自己的聲音。
“這幅畫的作者參加的英帕爾戰役,讀一下戰史,連我這樣不了解戰爭的人都覺得義憤,是一場很殘酷的戰役。”良也問野原畫家。
良也覺得,他還沒見過的打算一點點收集戰死畫家畫的畫、成立一個美術館的人物,以及和小室穀一起、幫忙那個計劃的現代繪畫的指導者的男人們做的事,和每天追蹤事件的自己們做的事是在不同的領域內。良也覺得自己知道小室穀果斷辭職的理由了。他已經在以巴黎為中心的歐洲旅行了近半年,除想喚起記憶中小時候的法國印象之外,作為評論家,還想好好研究世界現狀吧。
“野原先生去過戰場嗎?”良也問道。按采訪時的習慣,良也調查得知他一九二六年出生於久留美,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但不知道他和戰爭有多少關係。
還有,反對戰爭的畫家們中,畫寫實畫的人很多,良也有這樣的感覺。可野原卻是完全的抽象畫畫家。對有矛盾的人和物抱有關心是良也的性格。
“我受到了征召,但那時已經沒有去戰場的船或飛機了,大海和天空完全被聯合軍控製著。在鹿兒島基地待命的時候,戰爭就結束了。恐怕戰爭再繼續半年的話,我就不會在本土決戰或原子彈爆炸中生存下來了吧。”
他以極其自然的方式向良也說明著,那和在九州大學教英國文學的原口是完全不同的印象。原口說話的樣子也伴隨著考慮,好像還有什麼隱藏的地方,他給良也的就是這種印象。
良也說:“那運氣是真好啊。我是在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出生的,有時就迷惑運氣是好還是不好。”
野原明顯流露出坦率的性格,大大地點頭說:“你的感覺我很明白。碰到從前線回來的前輩,看著他們累得精疲力盡、拖著很沉重的腿的樣子,總覺得有很對不起他們的感覺。”
野原用手掌支著下巴,眼睛向上看,露出回憶那時經曆的眼神。
“那也是同一個原因,我有時覺得如果去了戰場,自己的畫就會更深刻了吧。”追加說。
野原把自己歸類為沒有戰爭經曆的戰中派,接著又開始說到:“戰爭對於當時還是年輕人的我們來說是非常大的浪漫。在‘不想去戰場、不想死’的心情和對為大義而犧牲的凜然、英勇的憧憬之間,當時青年的心情搖擺不定。”
“現在的日本,接近被卷入戰爭的危險時,會對政府明確地說出反對意見,那和把戰爭當作浪漫的事理解的感覺、心情是不同的事。”他說。“每當透視人內心中那種矛盾的構造時,就覺得分出反戰畫家,戰爭肯定派畫家等類別,隻不過是添麻煩罷了。”他帶著氣憤的口吻批評新聞報道說。
到了這時,身為新聞記者的良也也隻能聆聽,但聽的過程中,總覺得有點擔心,就進一步問道:“戰後派這代人也想表示反對戰爭,我想也按我們的標準,編集一本像《聽,波濤的聲音》這種書的現代版,你認為這事有意義嗎?”
“如果,新編集的書能喚起人們對戰勝殘酷的想象力,那麼這不是很好嗎?”野原有點不安的讚成。之後,被自己的話觸動,說:“核武器出現後,戰爭已經沒有浪漫了,隻剩下殘酷,那是不行的。”好像在那基礎上還有要說的話,抬起上身,先說:“這是戰勝產生的另一種別的浪漫,不,說是傳奇可能更正確。”然後又說“從前有一部叫《你叫什麼》的連續播放劇,是廣播劇,從昭和二十七年持續到二十九年。一到了它的播放時間,連女澡堂都空蕩蕩的。大家都守在自己家的收音機前聽著呢。因為不是電視劇,反倒激起了聽眾的想象力,想像著自己成為英雄或成為女主人公那樣聽著。”
據他所說,還不清楚戰爭中離散的戀人或家人有多少。“評論家或文化人看不起有大眾性的東西,還有輕視的傾向,那是不行的。”他又離題說到。
野原在幾次前提和離題後,說:“很難把戰爭經曆從心中消除,因為傷痕還殘存著,所以戰爭結束後會有生活不好的家人或兄弟,這樣的人我知道幾個。”
“親子之間也有這樣的事吧。”良也說這句話的原因是,他從野原的話中,想起了葉中藏大佐和他女兒茜的事情。
葉中父女不能說是生活得不好,盡管茜細心地看護,但她父親原陸軍大佐的孤獨還是不能被治愈,良也又回想到。另外,茜也深深感到痛苦吧?
另外,戀人的情況下,有時會不知道對方在哪。就連那個野原也說他知道有和《你叫什麼》一樣的情況。那多是受空襲或疏散影響的情況。即使想見麵,被生活所迫,也不能花時間尋找忘不了的女性的行蹤。期間和別的女人結婚後,初戀對象出現了,或者接到通知說丈夫戰死,就和丈夫弟弟再婚時,被捕的丈夫突然又回來的情況也有。野原接著說。
“那種事到底多到什麼程度,你找一下戰後二十年內發表的小說就明白了。”說完,野原又說:“我不是文學家,所以沒有讀過多少。”一邊道歉一邊列舉了田宮虎彥的《銀心中》等作品。“所以,你計劃的《聽,波濤的聲音》第二部、《波濤聲中的旅行者》要是能包含遭遇這種命運的人的哀傷的話,它的意義就大了。”他勉勵地說。
被他這麼說,良也不由得畏縮起來。他覺得對自己來說,人生這個問題還沒有弄明白。“聽您說了這些話我的自信都沒了。總覺得是因為像剛才所說的那樣,自己是戰後出生的。”他一說完,野原就大聲的指出說:“就是這個,這個很重用。”
“如果沒有經曆的話就會容易冷靜的判斷。在你們同齡人的父親,或年長的兄弟中,肯定有對戰爭有痛苦回憶的親屬。男人沒有眼淚,隻是他們恐怕不會想把戰爭經曆說出來。那是因為隻有那個是痛苦的。”野原說。這次,良也腦海中浮現的是異母哥哥忠一郎。“還是讓經曆者打開心扉是先決條件啊。”他小聲且緩慢的確認到。
和畫家野原行人的會麵給良也留下了強烈的印象。身體長得很高大的野原,用直截了當的斷定的說話方式說了戰爭被害麵之大。聽的時候,單純地感覺“果然如此”,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卻重重地沉到良也的心中。
中間有些話,例如“戰爭就是一種觀念,說起來很抽象,但痛苦是具象的。所以個人作為社會的行動說‘反對戰爭’沒錯,但是,藝術家要是隻想用那個完成自己的使命,就是怠慢。”對於這些話,良也聽起來就像是批評自己。
隨著搜查的進行,鬆本沙林事件基本判定是奧姆教的罪行,雖說有警察的誘導,但受其影響而報道說第一發現者就是嫌疑犯的報紙、電視也道歉了。教主初次公開審判後,采訪小組縮小了,良也回到原來的編集委員,自由的時間增加了一點。搬往玉川學園的準備也輕鬆地進行著。
終於,小室穀結束長期的歐洲旅行回國了。
良也想聽聽他的事,自己也想把和野原畫家見麵的事告訴他,所以很快就見麵了。“怎麼樣?”對他的詢問,小室穀露出“那是最精煉的實際感受”的表情說:“果然,不在那多停留一段時間是不行的。”他以巴黎為中心,去了英國、北歐,還去了東西統一的德國。
“歐盟越來越穩固了。盡管這樣,歐洲各個國家還是不一樣的。雖然不同,但各自卻都很厲害。我覺得服了的是,國家或社會的行動和藝術上的變化是即獨立又相關的。日本卻不一樣。”
說話時,看到總是很冷靜的小室穀很罕見的、情緒逐漸興奮的樣子,良也想:他一定是作為美術評論家抓住了職業生涯中的主題了。一邊帶著羨慕的感覺聽著,一邊沉默著向小室穀的杯子裏倒啤酒。一口喝掉後,小室穀再一次談到:“我覺得‘東西德的統一也對歐盟的成立起作用’這種判斷向更深處發展了。現代德國的代表畫家基佛移居到法國,就是一種象征。”
據小室穀的觀察與分析,歐洲以歐盟這個共同體的產生發展為背景,產生了新的藝術胎動。那是各國從小規模單位的傳統文化中發現普遍性的動向。像日本這樣,隻看到美國精神是不會了解世界的。小室穀指出。還有,“還沒有人對流行藝術、全球化和設備廣泛的關係做過深入地討論。綜合時代特點找尋趨勢的能力我們很欠缺。”小室穀的話有沒完沒了講下去的苗頭,良也覺得他的話很多地方都和野原行人的訓誡很相似。
小室穀還說:“流行藝術的停滯不前和全球化有密切的關係。”“在美國,有些骨子裏很樂觀的人認為全球化是美國審美意識的霸權。如果這樣的,即使是美國人,也不會成為認真的藝術家。”
即使他這麼說,對藝術思潮或美術動向沒有很深知識的良也隻是覺得姑且明白了,淨想著把它用在《波濤聲中的旅行者》的哪兒,怎麼連接。“現在,日本國內有一些用動漫的手法自命為後流行的年輕人,但看起來這會因判斷錯誤而結束。”
小室穀說到這休息了一下,所以良也總算說了因他的介紹而和西洋畫畫家野原畫家見麵的事。
“野原先生也說了和你說的意思相同的話。在我心中,我覺得那和幫助企劃戰死畫家的美術館這件事是不一樣的。”良也坦率地說。
聽這話,小室穀以長野分局時代那樣的說話方式說:“這樣啊,那就是我們的問題點。”然後,曆數作為理論態度的反戰、作為生活態度的反戰,作為藝術態度即審美意識的反戰,指出:“限於理論態度的反戰有被全國的情緒左右的危險。這二戰的第二步。”良也總算感到自己和小室穀是站在同一立場上。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時,小室穀說:“對了,我在巴黎見到一個和茜長得很相似的女子。猛地嚇了一跳,那樣相似,但年齡不對,很年輕。”
小室穀偶然看到的像茜的女子是從日本來的團體遊客中的一人。為了進奧耳塞美術館,從開館前就需要排隊。他想出聲時,已經到了開館時間,隊列開始移動了。那天他和奧耳塞美術館的館長有約,而且當時離約定的時間有點晚了,所以就這樣錯過了,她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性。
“茜今年多大?”小室穀問。良也說:“和我差一歲,今年四十八、九吧。”“是嗎,那差的太多了。”小室穀思量著,在奧爾塞美術館入口處見到的女性的事就說到這了。
良也內心有點失望,想起了廣播連續劇《你叫什麼》。
良也沒有說菊田一夫所作的那部名劇的話題,二十問小室穀說:“您夫人之後怎麼樣了?”想著如果他不想回答的話就馬上換成別的話題。
“實際上,我就是想好好考慮那件事才去的歐洲。”
這麼說之後,小室穀又追加說:“她現在也應該在拚命思考自己的道路。”好像是因為一直旅行吧,小室穀看起來瘦了些。
“即使沒有迷惑,離婚也意外地需要精力,而且還有女兒。如果不一起生活的話,會過得相當快樂吧,人還是習慣性動物。”他又追述到。良也聽了這些話,想起了他去歐洲前,自己一個人自言自語那樣說“可能見不到茜會更好。”並使自己感情受到傷害的事。
良也說:“我這段時間想調離社會部。雖然被動員去了奧姆教采訪組,但事情已經大致有了頭緒,覺得做到那樣已經很好了。”
聽著這個,小室穀一直盯著良也。那是一種想知道他內心發生何種變化的眼神。小室穀說:“是嘛,所說的社會事件,今後也會發生,你有溫柔的地方,像我一樣,拒絕美術以外的東西很難說出口吧。”良也像是對自己下最後通牒那樣說:“說我溫柔聽起來很好,但很敷衍啊。”
接著良也說想從事自認為是“我總結的”這樣的工作,小室穀聽後試探地問:“那指的是什麼?是指《波濤聲中的旅行者》嗎?”他這麼一問,良也直率地說:“這就有問題。在鬆本沙林事件中,各報社都對錯誤報道這件事道歉了,我覺得報道是件很危險的工作。一方麵,戰爭的犧牲者不光指在戰場上死去的人,這種情況見得多了,總結編集《波濤聲中的旅行者》的自信就動搖了。”
“創造是伴隨著打破既成概念的行為,現在,你已經進入了那個過程。在此之上要是作成新的有你風格的戰爭被害者像的話就好了。說起今天的談話,首先以戰死的將兵、遺留的家人為代表,到分離的戀人們,被害者的範圍就相當大了。問題其實不是範圍到哪兒,而是被害的深度到哪兒。下到那個深度整理素材的話,那就成為你的作品了。那其中,要是隻把有誌於藝術家的人抽出去就好了。”小室穀展開了評論家式的分析。良也拜托說:“謝謝,今後我偶爾還會請您談話。”又問:“這樣的話,就像香港特派員團推測的那樣,如果茜在亞洲的什麼地方從事傳統工藝類的工作的話,她也有在《波濤聲中的旅行者》中登場的資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