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卷入漩渦
良也的計劃中,搬到玉川學園和從社會部轉到出版部是有關聯的。在終於買了地,並將要反複討論設計的時候,發生了在地鐵釋放有毒氣體並造成很多死傷者的事件。
知道那個氣體是沙林時,社會部抓住了兩個衝擊。一個是,直覺這個事件是奧姆真理教做的,第二個是,推測鬆本市的事件也是奧姆的罪行。良也的出版社也在報紙上報道了懷疑第一個發現者就是犯罪嫌疑人的看法。
良也認為,要再一次調查鬆本沙林事件的全貌,就有必要調查,在釋放沙林的區域是否住著被奧姆教認為是敵對方的人。為此,他考慮自己應該再去一次鬆本,這時,負責編輯的專務叫他過去。
專務告訴他,報社要以社會部為中心,組成緊急采訪小組,並任命現為編輯委員的良也為組長。
“這次事件規模很大。阪本律師事件也可能是同一組織的罪行。如何限製打著宗教團體名義的犯罪集團這個問題也出現了。而且民主主義也會成為追究這個那個的本質問題。社會腐敗和神秘現象的關係也必須注意。”專務以情緒激昂的聲調說著。申請轉部門這件事反倒把良也置於機動的位置。接受組長任命的時候,良也對自己說:就把這當作是長期的社會部記者生活當中最後的工作吧,而且這還是相應的大事件,。
晚上很晚才回到阿佐穀的家,良也把自己被任命為這次事件組長的事告訴了克子。在搬家的問題開始後,或者換種說法,在他知道了香港有一點茜的消息後,他才盡量地和克子說話。
“我白天也看電視了,我還想事情怎麼變成那樣了。還好是在搬家前發生的。”她現在也能一點點地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說出來了。
良也一點也不懷疑這次事件會追究到奧姆真理教。看過報社已經掌握的資料後,他感到迷惑的是:為什麼大家認為知識水平相當高的醫生、律師、學者這樣的人會被隻能認為是騙子的領導洗腦。
從常識來判斷,以地鐵沙林事件為代表的犯罪因為是無理由殺人事件,所以對此進行判決誰也不會有異議。問題是不要煽情地報道,正確地控製事實,不把周邊以及被洗腦的信徒的家人按和主謀者同樣的罪處理。
另外相反,想要深入追究問題的本質,就會陷入文明評論或宗教學的領域,就會離真正的新聞報道越來越遠。
自從產生想要寫出能說“這是自己的工作”這樣的作品的意識後,良也注意到自己開始出現那種傾向。想要調離社會部,不僅有身體年齡的原因,還因為注意到了這種意識的變化。另外,良也暗暗地知道,若是問起變化的源頭的話,那就是知道茜還健康的生活在亞洲的某個地方這件事,是這個原因使變化加速了。良也想起以前解決大事件時的經驗,知道應該分階段聽取那些宗教學者、社會學者、社會心理學者等的意見,並確認和他們的聯絡,同時拜托資料室調查瑞士、法國、加拿大都發生過的太陽寺事件等據說在美國也有幾次動作的海外狂熱宗教團體。山梨的搜查還在進行中,想要花幾天時間做這些準備時,有一天,好久沒聯係的、長野分局時期一起工作的小室穀打電話過來了。
他已經辭去報社的工作,按照自己的心願作了美術評論家,選擇靠一支筆生活,是良也自愧不如的朋友。
“我知道你很忙,很猶豫要不要聯係你,但是我有一件東西想讓你看。”他說。良也馬上想:那不是和奧姆真理教有關的什麼資料吧?像這樣,良也既然決定這是作為社會部記者最後的工作,他就會專心致誌投入到奧姆教事件中去。
他就像知道良也心裏的想法似的,說:“不是奧姆教的事。是一個輕鬆的話題,我覺得有點不敢說,是畫的事。”據小室穀的簡短說明,畫畫的是一個當時二十七歲的畫家。他駐紮在鹿兒島基地,出擊前,基地先遭到敵機襲擊,因而戰死了。畫是他以結婚不久的妻子為模特畫的,現在在小室穀那兒。因為近日會被保存到相關的美術館,所以在那之前他想讓良也看看。
因為現在還不能預測,奧姆教事件什麼時候才能有新的開展,所以良也稍稍考慮後,覺得這時聽聽對任何事都很冷靜的小室穀對這件事的看法也好。
“有可能中途會被緊急叫出去,所以那時請允許我先走。”他說。最後決定,首先在銀座的賓館大廳會合,讓他先看畫,“之後一起去吃飯。”
小室穀拿來的是一幅十二號的裸女畫,線條像馬蒂斯的畫那樣生動。畫家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後,在千葉的中學教了幾年繪畫。小室穀斷言,如果他能平安渡過戰爭的話,就會成為戰後西洋畫界的代表吧。
“我也覺得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良也說完,小室穀像被表揚了似的,表情很高興,說:“對吧,這就是戰爭怎麼摧毀一個人才能的例子。”接著,小室穀說明到:“模特是他剛結婚不久的妻子。這幅畫最後變成了遺作。那時,肚子裏的小孩兒,現在正好和我們是同一年齡段。還不到五十歲呢。孩子母親去年去世後這幅畫才出現。女兒不知道這幅畫的存在。好像是她母親堅決不想讓她看。她也在畫畫。這恐怕也是她聽從母親的希望,繼承父親遺誌的結果吧。隻是她畫的是抽象畫。線條真的相當不錯啊。”
他這麼一說,良也又重新看去:畫中人仰麵躺著,右手伸開到肩的高度,左手像是要遮住乳房那樣放在胸前,腳重疊著,腰轉向畫畫者的方向。雖然是常見的裸女姿勢,但身體線條很自然,表現出內心某處包含著的休憩的甜蜜和害羞。良也認為,這種表現可能是因為畫畫人很有實力,也可能因為畫畫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吧。
“這幅畫的事,喝完酒後再繼續。你想聽的是奧姆教的事吧?”小室穀抬起頭看著良也。
“是的。因為在鬆本沙林事件中有過難熬的體驗,所以覺得地鐵的事也是奧姆教幹的。我不了解他們在想些什麼,非常不了解。所以,隨意說說就行,我想聽一下你的感觸。”良也坦率的說。
被良也問到自己的意見,小室穀說:“我也不清楚那個。思考‘為什麼不知道’這個問題時,我就想,放棄自己堅持的判斷框框,追查事實真相看看會怎麼樣呢?”小室穀開始說出他自己的分析。
“我最初時覺得他們考慮的是改革社會的思想。然而,在選舉中慘敗後,他們的想法就變了。那個叫麻原彰晃的人自尊心極其強烈。現代人中,經常會有自尊心膨脹的人。他覺得在選舉中這個世界使自己丟了臉。若是不響應改革社會也行。我告訴你結果會變成什麼樣。那不是結局嗎,在這種意識下,上演了一場世界終結的模擬實驗。演出中,人們想死,是因為他們認為,反正最後會進入阿鼻地獄,那麼先死於和平時代是很幸福的。信徒們即使看著眾多的死傷者卻仍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是因為被這種思想操縱的吧。我是這麼想的。”小室穀一氣說到。
那恐怕是他對誰也沒說過,自己一個人考慮出來的意見吧。“所以,即使被抓住被判定有罪,對他也不是多大的打擊。”
小室穀這樣判斷。
對他的評論,良也一部分讚同,但整體上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所以隻說“的確啊!”然後站起身,去了經常和小室穀去的應該是大正時代西餐廳的飯店。那家店裏的客人也在圍繞奧姆教討論,在這種氛圍下,小室穀說:“對麻原打擊最大的事是,當今世上的人,證明了人要比他想像的涅槃境還幸福。”
“但是,誰也不那麼做,大家內心中都不認為這是一個好的世界吧,”良也說,“對吧,那就是他的目的。麻原頭腦相當好使,據說他連佛教著作都看。”聽了這話,良也說:“本性惡與頭腦聰明是兩碼事兒。”小室穀回應道:“所以不會耍滑頭的學者、理工科的學者最容易被他施行催眠術。在不停喝著智利產的紅酒過程中,良也和小室穀都享受著許久沒有過的閑聊。
圍繞地鐵沙林事件、奧姆教交流了意見後,小室穀說:“像我剛才說的,那幅畫的模特是畫家的妻子,她到死都沒讓女兒看那幅畫,原因是,她一看畫就會想起和戰死的丈夫間的事。”
他這麼說,良也覺得那件事隻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剛才說到的女兒,她的出生是在丈夫死後吧,所以她隻能聽別人說自己父親的事吧。”嘴裏說著毫不相關的意見。
小室穀看了他的樣子,解說道:“那好像是看了畫會使她想起和戰死的丈夫的性愛。女兒是對醜聞什麼不當一回事的女傑,所以清楚地對我說,被畫的是自己的身體,通過身體會喚醒和丈夫的性愛,所以她才不想讓人看到那幅畫。
聽到這兒,良也總算意識到,男性的感覺構造和女性的皮膚感覺可能不同。以前沒有這種經曆,但若是男性的話,看到畫著對方身體的畫,一開始就會產生想象吧。所以,如果把自己的畫拍成照片,悄悄帶到基地的話,能夠理解。而女性的話看著自己的身體就會想起丈夫。
考慮到那,良也碰到了自己必須清楚抓住的主題。
“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有野心,想把戰死的有誌於當藝術家的青年的遺稿、筆墨等自費編集成一本《聽,海的聲音》,暫定名《波濤聲中的旅行者》。但我現在工作特別忙,沒有什麼時間收集資料。最近總覺得自己想要做的內容都不再鮮明了。但是,聽了你剛才的話,覺得,戰爭的犧牲者這種說法過於粗糙了。即使拿到資料,深入下去也是個大問題。”良也就像總算抬起沉重的身體那樣,把本意告訴了小室穀。
“就是這個。我聽說了計劃後,就想無論無何也要你看看那幅畫給你作參考。”他說出打電話給良也的意圖。“主題定下來後,人就需要在某個地方變得自私自利。”說了謎一樣的話。
幸好中途報社沒有打電話叫他過去,和小室穀分別後回到阿佐穀時,良也的腦海裏還想著他說過的話。對小室穀來說,以評論的方法逼近美的構造和本質這種人生的主題很明確。
自己是個記者,在工作中卻找不到人生的主題,所以感到了《波濤聲中的旅行者》編集的存在意義。然而,現在還沒深入,資料的收集也沒像想象那樣開始,隻是成為對自己的諾言,現在的狀態下,即使資料收集好了,也隻不過是編集而已。
通過遺稿遺作,不接觸戰死者及他的妻子、家人們的想法,就不會聽到波濤的聲音。小室穀說主題決定後,就自私自利點吧。那是拒絕留在報社的勸誘,以獨立的本人的選擇為根據說的話,而自己沒有自私自利的條件。怎麼進入以藝術家為目標卻死去的男人的內心呢?他懷著怎樣的想法去的戰場呢?那時如何愛著誰,如何因失戀而苦惱呢?喜歡吃什麼呢?物資缺少時,看到喜歡的食品,臉上是什麼表情,會如何高興呢?想像也好,不進行聯想編輯的話,自己編書的意義也就沒了。
喝了很多酒後,小室穀問“那以後,和茜有什麼聯係嗎?”這像是在良也的心上重重敲了一錘似的。
如果有一天能和茜順利重逢的話,不以直接接受自己很長一段時間裏不能見麵的她這種覺悟見麵的話是不行的。良也對小室穀的提問,回答說:“不,香港方麵還沒有消息。我已經拜托了特派員團。”“是嗎?團愛好社交,擅於旅行,但會忘記管束,還是催他一下比較好。”恐怕他是想起了長野分局時的事吧,這麼忠告良也說。但是,接下來,“和克子關係處理得好的話,可能還是找不到茜比較好。”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良也聽了這個話突然很生氣。
無論是多麼好的朋友,都不應該幹涉別人的事。還是他想說“我更加不行了”。
良也聽了小室穀的話,想著果然是這樣啊,想起了從前的傳聞。
良也覺得小室穀夫人是一個氣質溫柔的人。隻是小室穀形容的夫人,是一個一旦把感情開始向一個對象傾斜,中途就不能控製自己,同時具有溫柔感以及不安感的人。良也想若是成熟的小室穀,她的那種性格也會變得有魅力的吧。女兒現在應該是高中生,二、三年前的一個時候,他突然透露說:“教育孩子真難啊!”或者女兒是不和的起因吧,但除非小室穀自己說明,否則自己不想深入詢問,隻說“那可真麻煩啊。”
小室穀說可能“找不到茜”比較好的意思,良也覺得是他想起了自己的痛苦回憶,所以就原諒了他。小室穀隻有這個煩惱。良也覺得對他來說,幫他做一些有意義的工作可能就是廣義的贖罪。自己也想和把自己父親遺作的母親裸體畫捐贈出來的女畫家見麵。說完,小室穀提議到:“那很好,可是她已經回美國了。”“但今後,陣亡的繪畫學習者畫的畫會一點點被集中到指定的美術館。那時再和你聯係。活用那條途徑的話,”《波濤聲中的旅行者》的資料收集效率也會提高吧
“還有一個人,你大概也知道,野原行人這位有名的畫家也會幫忙,我也拜托他,當有值得注意的遺書等東西時,告訴你一聲。”又附加道。
和小室穀見麵,看了那幅妻子裸體像成為遺作的畫大約半年之後的一天,從畫家野原行人那裏打來邀請的電話:“我這裏有幅畫想讓你看,方便的話來我工作室一趟吧。”野原本來應該聯係小室穀,但他目前一直在歐洲,所以代替他打了電話。地址是從吉祥寺乘坐井頭線走不遠就到的三鷹台。那是住在阿佐穀、到杉並的久我山上學、良也高中時代的活動範圍的一端,所以帶著對當地的熟悉感去拜訪,感覺很輕鬆。
被認為與奧姆教有關的事件,從三月的地鐵沙林事件以後一個接一個地浮出水麵。五月時,在山梨縣上九一色村,隱藏在本部設施的天井裏顯示出幼稚特點的教主被逮捕,到此,這次事件進入了第二階段。
知道地鐵中使用的氣體是沙林時,良也想起了大約九個月前發生在鬆本市的事件。他曾向分局請示去調查:鬆本現場附近住沒住律師、審判員等司法相關者。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知道這個宗教集團,對關於司法、警察、檢查等國家權力機構的問題反應會特別過敏。
這時,“用從鬆本市的居民住宅搜到的藥品是不可能製成沙林的”,這種理所當然的意見,連報社內也承認了。
地鐵沙林事件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在公司內打評定的結果,良也的報社決定對用社論誤導讀者這件事道歉。
作為結果,良也心中的隔閡消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在覺得奇怪的同時,對於不能反抗報社內外大局、自己力量薄弱的痛苦回憶。這時,他要是辭去奧姆教事件特別采訪小組的組長就好了。
但是教會殺害正義感強且勇敢的律師一家,把屍體分別扔到新瀉、富山、長野三處,其行為很殘忍。這個教會的性質顯然不一般,成為宗教法人後,警察經常裝作沒看見他們的行為,其責任問題很明顯。良也想要再追查一下這個問題。同時,為什麼優秀的人會被輕易的洗腦等,這次事件包含很多應該闡明的問題。
從過去的例子來看,良也知道這次事件到審判了結時會花費十年時間。但是,他所關心的,是叫現代的這種病的一端朝著產生這種狂熱教會的方向發展,如果追查事件的話,這種病的根源也會暴露出來吧。因為有這樣的預感,所以他錯過了辭去奧姆教事件采訪組長的時機。
他訪問野原行人的工作室時,也是“東京地方裁判所下令解散奧姆教”這種推測正風傳的那一年的秋天。
良也看到在緬甸的曼德拉戰死的畢業於美術學院不久的士兵的作品時,還沒有清楚決定自己的安身方法。
那是一幅有非戰時畫的感覺、描繪一家團聚情景的作品。筆法使人想起了墨西哥的社會派,畫的是晚飯後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情景。中間是正在看報紙的父親似的和服男子,旁邊是剛開始用毛線織毛衣、並把毛線放在膝上的母親,隔著父親、和母親在相反一側的右手邊是姐姐似的圓臉年輕女子,父親後麵,有一個左肘支在父親所坐的椅背上、看著正麵、穿著立領服裝的少年。麵對畫,其左邊最前麵是一個左手拿一本卷起來的雜誌,正想著什麼事,視線落在桌子一點的高個青年,那應該是畫家本人吧。
桌子上放著五個紅茶茶碗,中央放著裝滿桔子和蘋果的大盤子。
整體表現的是晚飯後的團聚,隻從看畫人一側打過去的光,使人臉、父親的報紙等都清晰可見。
野原行人讓良也看過畫後,向良也報告說:“這是我從畫這幅畫那人的哥哥那裏得到的。他是一個已經超過八十歲的人,但仍精神矍鑠。說‘我們家現在跟以前一樣,是貧窮的農家,所以這種一家團聚的光景,在當時特別不可能。肯定是弟弟想著戰爭勝利的話每天都會生活在這正情景中吧。’在昭和十幾年的貧窮農家中,長男繼承家業,雖然需要人手,但有繪畫才能的二兒子要是成為畫家取得成功的話,也能幫助家裏吧,一家人是這麼考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