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4.吃好不易
池莉
能夠活到今天,認真一想,其實是吃來的,可再認真一想,也有說不出的惆悵,盡管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吃,卻並不見得有幾回吃好了。我們五十年代後期出生的這一代人,剛剛張口要吃,正遇上六十年代的大饑荒,沒有餓死就算萬幸,緊接著又是文化大革命,熱火朝天的革命時代,誰還顧及口腹之欲?革命就這麼一直革到下農村做了知青。知青的吃,最美妙的也就是偶爾偷來老鄉的一隻雞,剁成碎丁,用大把的辣椒炒了,蓋在一海碗的白米飯上,頭一埋,米飯就溜進了肚子,隻聞了雞的香,哪裏見了雞的肉?雖說飯已吃完,抬頭仍是一片茫然。就是這種讓人茫然許久的事情,也不是常有的,一年裏鬥膽也就做它個一兩次罷了。再後來,讀大學,進機關,住單身宿舍,吃集體食堂,所有菜肴都是大鍋煮熟撒一把鹽,談不上什麼烹調,想想長了這麼大一個人,一直都是在果腹而已。我的幸運在於我母親家家底比較殷實。人有了錢,是不可能不講究吃的,由於我的父母被一係列的政治運動裹挾其中而無法照料我,我於是就經常地住在我外公家。於是就有機會在夜半時分被輕聲喚醒,喝一盅銀耳蓮子羹或者紅棗桂圓湯,或者原湯餛飩,或者魚汁糊米粉,這叫吃夜宵。我外公家從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吃夜宵的,一家人圍著紅木的八仙桌,汽燈點得亮堂堂,細瓷的餐具碰得叮當悅耳,後來就不敢了,後來吃夜宵有貪圖資產階級的享受之嫌。所以後來吃夜宵的氣氛很是隱秘。外婆將盅子端到床頭,悄聲催促我:乖乖,快把它喝了。一豆燭光在厚重的夏布蟻帳外麵送給眼前一片微弱的亮,這微弱的亮與外婆親切的耳語使夜宵如此之迷幻如此之暗香浮動,好吃得用語言難以形容。這是我吃得很好的記憶一種。最幸福的吃則是過年。平時再清苦再克製,過年我們總是理直氣壯的。中國的俗話說:叫化子都有三天年。何況我們。我的外公從臘月二十八那天晚上開始到除夕夜是不睡覺的。二十八晚上家裏必須開油鍋。我們湖北管油炸叫做“發”。這一天必須發,我父母革命,廢除了這一套。我外公既讚成革命又堅決地讚成發,他燒起大油鍋,發大小肉圓子,發魚,發藕夾,發花生米。碩大的篾提籃,裝得滿滿的,高高地掛在廚房的吊籃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接下來,外公搬出閣樓上的兩隻大砂罐子。抱起我在罐子裏頭坐一坐,我驚叫一聲:啊!每年總有那麼一天,我們祖孫倆都要如此這般地炫耀一下我們罐子的巨大。這兩隻大砂罐,一隻是鹵菜用的,一隻是用來煨湯的。鹵的是豬肉牛肉狗肉野兔野鴨和豬的各種下水,煨的湯是龍骨藕湯,所謂龍骨就是豬的脊骨,帶著尾巴的整根脊骨與鮮藕煨湯,用擀麵杖拍扁成堆的生薑塊放進湯時,湯裏頭黃的是黨參,綠的是小蔥,紅的是枸杞子,紅紅綠綠煞是好看。外公說:看夠了吧?饞了吧?他重重地扣上了厚厚的罐蓋,爐子裏是文文的細火。我們則要經過兩天漫長的等待,大年三十的下午,我洗完澡,穿上新棉襖,氣鼓囊囊地一團被抱上桌子,很有地位地坐在外公外婆之間,舉起筷子,與期待已久的佳肴相聚,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吃得人更加地氣鼓囊囊,仿佛一個臃腫的木偶,紅著小臉,直著胳膊,去外麵放鞭炮。這也是我吃得很好的記憶一種。好是好,就是吃得太滿頂了。對於魚圓子的記憶,那可以叫做美麗了。湖北是千湖之省,又有大江大河。魚就自然很多。外公談起往事來,不勝感慨,說他們家的長輩那才叫會吃魚!清蒸鯽魚怎麼吃?家裏的廚子挑一擔火爐去湖邊,鯽魚一出水,廚子就地剖了上蒸,再一路小跑挑回來,清蒸鯽魚正好上氣,揭鍋就吃,那真正是人間美味呢!說話間我已長大,已經有了民主思想,平等意識強烈,為頂著烈日來回奔波的廚子大抱不平,因此並不欣賞我外公向往的人間美味。我認為外公做的魚圓子就是人間美味,首先這道菜非常有技巧,感覺不靈敏的人是不容易做出來的,它體現的是人的智慧。一隻景德鎮出品的如冰似玉的影青碗,或者一隻定窯哪怕是仿定窯的甜白碗,碗裏是清清爽爽撇去了浮油的高湯,魚圓子雪白,圓潤,飄一層在高湯的麵上,其間星星點點的是翠綠的蔥花,影影綽綽的是金黃的小磨香麻油。魚圓子鮮香滑嫩,細膩入微。高湯是微酸的,其味道在吃魚圓子的時候絕然想象不到,隻有喝到口裏,才發現生麵別開,意味盎然,十分地去油膩健脾胃。不過魚圓子這道菜,白璧無瑕,天生麗質,是需要餐具來匹配來烘托,需要環境與氣氛來承受的。否則它就像一個落難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