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2.民食天地(2 / 3)

曾經有一批部隊作家來廈門開筆會,住最豪華的金寶大酒店,每日活蝦醉蟹供奉,卻是愁眉苦臉,日見憔悴,詩文都呈營養不良狀地難產。酒店老板獲悉,請他們吃餃子,這幫漢子立刻鮮活起來,呼叫吆喝,方顯英雄本色。我去看朋友,恰逢餃子會,大喊倒黴。

平生不喜餃子。有時去北京開會,老朋友竭誠相待,召來五六幫手,又揉又切又剁,蝦仁、精肉、薑絲什麼不惜血本,包上來不過是一道菜,以我哥哥的話來說:一雙筷子無處走動,挾來挾去老在一個大盤子上。

去年,天琳、楊牧、陳所巨等老詩友到廈門來,請他們嚐廣東味的“早茶”。送上來的早點是一個個巴掌大的小蒸籠,裏頭擱著三個指肚大小的蝦蛟或一對鳳爪。客人沒敢吭聲,賬單開來令人咋舌,楊牧忍不住摸摸還是癟著的將軍肚說:“舒婷,你到新疆來吧。我請你吃西瓜,半個瓜你雙手都捧不動,有一二十斤哩。”陳所巨小小聲嘟嚷:“至少茶也能大杯喝個痛快。”大家相視,不禁捧腹。

因此想起多年以前艾末末等幾個北京孩子來廈門過暑假,回去就來信勸我:“我發現你那麼瘦,全是喝粥來著。”敢情他們在我家天天喝粥喝出恐粥症來了。我父親最是喜歡這一撥撥小客人,喝粥能喝三五碗吃菜順帶把盤子刮得幹幹淨淨。若是開罐頭,我們全家人向來盯著那層浮油發愁,末末拿起來能喝個精光。這幾個北方青年已快被南方清淡的口味逼瘋了,我父親還一直以為是他的烹調手段高超。

新疆至今未去,倒是去了一趟內蒙。詩友千裏相會,說不定平生也隻有一次,大家格外熱情。清晨起床,便見飯桌上戮兩瓶白酒侍候。豬肉、羊肉、牛肉、狗肉,什麼肉都有,高高疊成羅漢盤。口中便實實在在地說:“太鋪張了,還是簡單一盤青菜好。”殊不知這個節令裏,連黃瓜也老遠運來,切成細絲,數出幾根擺在盤邊當觀賞植物。到了齊齊哈爾,又是請吃飯,這次已有極稀罕的魚。壯膽開口求一碗湯,朋友急急如令,片刻將一大鋼精鍋拎到我身邊。雖然隻是清水加一條黃瓜打一個蛋,也覺無限美味。一喝再喝,肚子如鼓,再也喝不完,便推銷給主人。主人豪氣十足地回答:“我們北方人喝酒不喝湯。”

即使到了國外,南籍僑民和北籍僑民也決不混淆。記得有人請張潔回家吃餃子,旁聞者屬北方人立刻離座緊追不舍。隻有我依然拔弄著炸雞腿無動於衷。隻是在陳若曦家,連續幾天吃著她專為我熬的稀粥,就以台灣小醬瓜,我方覺得我還有一個胃,它失落在牛排和薯條中已久。

台灣飲食和廈門飲食之區別,不過是一條街的街頭到街尾而已。要不,一曲燒肉粽怎唱遍海峽兩岸。也隻有台灣人和閩南人的鼻子才能隔三條街就聞到燒肉粽的香味。

南方名牌風味這麼多,常常打擊北方朋友,說他們隻有餃子這一門功課。去年在英國北島家裏做客,早餐為了省事,也吃三明治。北島遞給我一支牙膏型的魚子醬,連歐洲人也覺得稀罕的美味,不料北島夫婦還悵然不已:“真想再吃一頓北京的炸醬麵呀。”

天啊,什麼不好懷念,居然懷念炸醬麵!

大吃小吃

到了今天,我們已經不必依靠憑票供應的兩斤豬肉,切絲剁泥片炒塊燒,隻差沒有把自己的手指頭連帶割下來,變盡花樣做一頓年夜飯。即使平常周末,兄弟們回老屋聚會。70老爹學而不倦,手中菜譜時時趕潮流,茴香雞、鐵板魚串的做出來,總是滿滿來滿滿撤回去。隻有青菜,永遠供不應求。現時南方人的口味刁到什麼程度連南方人自己都心中有愧。不用說甲魚、龍蝦、海參、鮮貝,連豬的齶膜和雞腳也起了個冠冕堂皇的豔名登大雅之堂。直至有一天,7歲的兒子挾起一塊豬肉,感慨說:“媽媽,我們已經窮了嗎?”舉座皆驚。兒子補充說,上學路上聽鄰家奶奶說:“現時是富人吃泡菜,窮人吃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