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2.民食天地
舒婷
家吃國吃
南方風俗,新媳婦過門第三天,公婆要檢驗其烹調手段,並推及家教。某書香門第同時娶兩房媳婦。大媳婦起得早洗手下廚,果然整治一桌佳肴,公婆齊口誇獎。大媳婦謙虛道:“有油有蔥,煮糞也香。”眾人麵麵相覷。小媳婦接著也辦一桌美食博覽,嘖嘖聲遍起,那媳婦福了一福,謙遜著道:“並非媳婦巧乃是多佐料。”
勝負不辯而明。
以上故事經我老外婆用漳州土音屢教不止後,我得以明白烹調精義中有一要素是佐料,它同時強調了中國飲食文化中那個“雅”字。我外公因此補充:少年時代他隻身流浪來到廈門,啃兩個大光餅,叫一碗菜牌上最便宜的湯,美其名“青龍過江”,隻花一個銅板,其實不過一碗清湯加兩節蔥段。
海邊人吃魚有個考究,一鰣二三馬鮫,以鰣魚品位最高。某大戶考媳婦,以此命題作文。那新娘子毫不示弱雙手捧出一蓋盤清蒸鰣魚,果然濃香四溢。婆婆筷子一碰,看見魚身刮得光溜溜,臉就沉下來。原來據說鰣魚之名貴在於鱗,隻有魚鱗才能熬出特殊濃香的金黃色魚油來。等魚吃完了,才發覺魚鱗一片片被絲線穿起來,團在盤底。這樣吃起來既方便又保持了原味。所以那公公長喟一聲:“到底是三代世家呀!”
這戶人家終於討到了一個豌豆公主。
這故事卻是我父親最得意的家教之一。由此可見我父親不但重視飲食質量,還講究形式。即使家常小飯桌,他也要求相應的套盤。幾根青菜也要炒得有個名目出來。遇有家宴,更是蘿卜染色,西紅柿雕花。這種極端的形式主義使幾個孩子一致斷定,父親對烹調的樂趣全在手做上,而非口嚐。
在我父親勺子裏,除了人肉之外,大概沒有什麼動物是不能入口的。當他從銀行經理的位置上一跤跌成“右派”,被發配到露天煤礦掘煤後,家裏流水般寄去的都是他信中指定的食物。困難時期,他抓田鼠,剝皮後穿在樹枝上烤;他揀毛粟,煨在灰裏;摘地瓜葉摘南瓜葉;甚至爆炒蝗蟲。若不是臭蟲有一股怪味,說不定也成了一道不愁來源的菜肴,一切牙齒能咬動的東西都被轆轆饑腸吸收成蛋白質,使父親在嚴酷的勞動中得以生存下來。
母親早逝,父親一直主宰廚房。兄妹三人樂得飯來張口。雖不灶邊偷藝,但飯桌上耳染目濡兼口嚐,已有自己的食譜。等各自成家,短期突擊,無不燒炒自成體係。輪到老父挨家去驗收,仍是搖頭:青還不如藍。
家吃如此,把舌頭嬌慣了,外出公差開會,回來一定瘦半圈。中國確實地大物博,小小福建,隔一個縣就有不同花樣的吃法。廈門的海蠣煎到了泉州已有不同,到了福州是兩碼事。等到出國去,便同仇敵起來,一致懷念的是國吃。比起三明治來,甭說北方的餃子,南方的春卷,就連南北通行的陽春麵,也叫人痛苦思念得直磨牙。盡管嚐過法國蝸牛,日本魚生,荷蘭烤肝,喉嚨那兒總是窄的,肚子是虛的,成日不知饑飽。每逢有外國朋友請吃飯,問西餐還是中餐,立刻直指中餐館。雖然知道到了西方不嚐異國風味實在沒出息。
推己及人,從倫敦回來,給一位工作極努力經常以三明治果腹的好朋友寫信:“好好保重自己,每天至少吃一頓中國飯。”
南吃北吃
也許不是所有南方人,僅僅對我而言,南方與北方的飲食之大相徑庭,不啻兩個距離遙遠的國度。
北京近年來挖掘出不少禦膳曝光,包裝日益精美,比當年進貢皇上還要宮庭幾分,吃到口中,不過一大堆麵粉加糖而已。我承認這是偏見,絕對。請北方同胞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