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0.昆侖之吃(2 / 3)

藏北的魚不知歸於哪一屬哪一科目,是黑亮如柏油,肉雪白若膏脂。但不知是高原上人的胃口差,還是這魚本身的問題,大家都不愛吃魚。星期天的早晨,常有人披了軍大衣在獅泉河畔垂釣。釣到了,便把那掙紮著的魚從曲別針上摘下來,重新丟入沸沸揚揚滾動著的河水中。許多年後,聽一位去過西方的朋友講,那裏的文明人類活得多麼瀟灑,常常把釣到的魚再甩回湖裏,鉤魚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消遣。我想早在很多年前,因為寂寞,我們也曾達到過這種境界,原來也曾瀟灑過一回。

但是在高原上必須吃。吃了才有體力,才能在高原上屹立下去。我們的國家很窮,我們不是憑著強大的國力威懾住想更改國界的鄰國,而是憑著人——敢在難以生存的險惡之中生存,以證明我們捍衛這塊領土的決心。這便有了幾分悲壯幾分蒼涼。我們這些邊防軍,是活的界碑,把身體養得強壯,便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總後勤部給我們發了“六合維生素”,就是把六種維生素混淆在一起壓成片劑,每一粒都光滑得像子彈。每天我們都一大把一大把地吞藥,仿佛病入膏肓的老人。維生素到底有多大的效力,我不敢妄下結論。隻知道在吃著維生素的同時,我們指甲凹陷、齒齦出血、口腔潰瘍,頭發脫落……對於人,最重要的是空氣。因為氧氣不足而出現的這一係列麻煩,隻有用一分錢都不值的空氣才能治療。可惜,空氣在高原是定量的。

為了保證大家吃好,挑選炊事班長的嚴格不亞於挑選一位軍事指揮員。要能吃苦,會動腦筋,還需手巧。

我們的炊事班長是甘肅人。方頭,兩隻眼睛的距離很遠,身材高大。當我後來看到挖掘出來的秦始皇兵馬俑時,自覺得為班長找到了祖先。

班長扛大米,嘿喲喲,一次能扛兩麻袋。一袋一百斤,在高原上扛兩袋,簡直是找死,可他臉不變色心不跳。班長搖壓麵機,別人兩個人握著搖柄,慢慢悠著勁轉,高原偷走了小夥子們的力氣,把他們變成舉止遲緩的老翁,班長把機器搖得像一架飛速旋轉風車,麵頁子便像瀑布似地湧垂下來。

班長也很會動腦筋。用高壓鍋蒸饅頭,要先在屜上刷一層油,這樣才不粘鍋。班長會把蒸鍋內的水添得恰到好處,會把四個眼的汽油灶燒得恰到處。兩個恰到好處湊在一處,饅頭熟了,水熬幹了,高壓鍋殘存的餘熱,將饅頭底子煎得焦黃油潤,仿佛北京“都一處”的鍋貼。

這項操作是班長的專利。有不服氣的炊事員想試一試,結果是差點使高壓鍋像顆魚雷似地爆炸。

但班長也有很失算的時候。有一次,早上喝藕粉。昆侖山太陽出得晚,做飯時還得點上煤油燈。班長一手持燈,一手掌勺,燈火將他的半邊身子映得透紅,另半邊還隱沒在黑暗之中。他一俯一仰地圍著鍋台忙碌,將表層的藕粉湯舀出來,撇進泔水桶裏。我看到班長奇怪的舉動,問他這是在做什麼?他長歎了一口氣說藕粉的成色是越來越不行了,看,這裏混進了多少草梗!我湊近那燈光,看清飄浮在藕粉中的一小朵一小朵金黃的桂花。原來這是新運上來的桂花藕粉,生在黃土高坡的班長從沒見過這種精致的花朵,便以為是異物。

高原上氣壓低,水不到八十度就開,火候很難掌握。即使是班長掛帥,也常有誤飯的事情發生。所以開不開飯,並不是以號聲為準,而是看班長的眼色行事。每天到了開飯時間,大家便排著隊走到飯廳前,立定,開始唱歌。唱毛主席語錄歌、唱“我是一個兵”,等等。通常是三五支歌後,係著白圍裙的班長從灶房裏鑽出來,梧桐葉子一般大的手掌一揮,就解散開飯,大家作鳥獸散了。有一回,不知是出了什麼紕漏,我們整整齊齊地列隊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還不見炊事班長出來揮舞他梧桐葉子一樣的大手,大夥都餓得有氣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