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起歌的是一個四川籍小個子兵,他終於卡了殼,再也想不起有什麼歌子可唱了,說沒有歌了,咱們就這麼幹站著等吃飯吧!大家說你就隨便起個歌吧,不是有那麼多革命樣板戲唱段嗎,你起個頭,我們一準跟你唱就是。小個子兵抖抖嗓子,大聲領唱了一句:“想那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革命樣板戲的反複灌輸,使我們對每一段唱腔都倒背如流。大家一聽到這熟悉的曲調,不假思索地異口同聲地隨他引吭高歌起來。於是胡傳癸的唱段就在冰峰雪嶺之間回蕩繚繞。
炊事班長像失火一樣從灶房裏跑出來,大手刀剁斧劈地往下砍,大吼了一聲:唱什麼唱!開飯啦!
直到這時,許多人還沒意識到大家齊聲合唱了一段反麵人物的唱腔。饑餓終究是世界上最有權威的君王,大家一哄而散了。
後來,聽說領導要追查小個子兵的責任。炊事班長晃著眼睛間距很寬的方腦袋說,那天的責任全在他自己。因為飯開晚了,小個子兵餓糊塗了,完全是昏唱。
因為班長很有人緣,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每天吃中午飯的時候,“解散”的口令一下,最先衝進飯廳的一定是河南兵,像殺敵一樣英勇。
河南人大概是最愛吃麵食的人。一百斤麵粉比一百斤大米要更占地方。運輸部隊便運來大量的米和少量的麵。隻有每天早餐恒定是吃饅頭,晚上有時吃麵條,其餘的空白便均由大米所充填。班長在農村是挨過餓的人,最怕做的飯不夠大家吃,早上的饅頭便總有富餘,剩下的中午熱了再吃。河南兵就是衝這幾個剩饅頭去的。班長是個很講“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他覺得饅頭總讓這幾個河南兵搶去了,就是對別人的不公。他沒有辦法阻止河南兵搶饅頭,但他有權力使點小計策讓河南兵們的努力失敗。米飯是一屜一屜蒸的,他把那幾個饅頭神出鬼沒地分散在各屜裏,這樣晚到的人也可以在最後一屜的角落裏突然發現一隻饅頭。有一次,真不巧,河南兵因為找不到饅頭,隻得悻悻地填飽了米飯離開飯廳,饅頭突然出現時,在場的人又恰好都是愛吃米飯的。寶貴的饅頭反而像大海中的島嶼一樣,孤零零地剩在空屜裏了。大家埋怨班長,班長胸有成竹地將剩饅頭收起來。晚飯的時候,他把饅頭端端地擺在最高一屜。河南兵對饅頭的熱愛是經得住考驗的,他們熱烈地歡呼,把剩了兩頓的饅頭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記憶的冰川在歲月的侵蝕下,漸漸崩塌消融。保持著最初的晶瑩的往事,已經越來越稀少。班長、四川兵、河南兵們的名字,被我在遙遠的人生旅途中遺失,也許永遠找不到了。但這些與昆侖之吃有關的片斷,卻像獅泉河底的卵石,圓潤可愛,常常帶著高原凜冽的寒氣,走入我的月夜。
我已經近二十年沒有吃到脫水菜了,有時候還真想再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