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0.昆侖之吃(1 / 3)

正文 50.昆侖之吃

畢淑敏

談吃的文章,多半是講某時某地有某種特殊的吃食或吃法,但我要寫的昆侖山之吃,卻是普通的東西普通的吃法,隻因了海拔高的緣故,那留在記憶中的味道,便永生永世找不到伴侶。

二十多年前,我在喀喇昆侖山、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交彙的藏北高原當兵。如果把高原比作世界屋脊,我們所在的地方就要算屋頂上吻獸所處的位置,奇異而險峻。從山底下運來的蔬菜,被冰雪凍得像翡翠雕成的藝術品,用手指一碰,發出玻璃一樣清脆的聲響。給養部門在進行了若幹次不成功的嚐試之後,終於放棄了給我們運輸鮮菜的打算,從此我們天長日久地與脫水菜為朋,別無選擇。

脫水菜無以辯駁地證明了一個真理: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永遠不能挽回。脫水菜失去的是普普通通的水,但你無論再給它多麼充足的水,它都不能再恢複到原來的性狀,依舊像柴禾一樣幹澀難咽。

最常用的食譜是脫水菜炒肉。平心而論,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全國副食供應匱乏,但昆侖山上的肉食始終很充足。雪白的豬皮上扣著紫藍色的徽章,標明產地。記得一次炊事班長一菜勺把一塊紫色肉皮盛到我碗裏,那戳證是紫藥水打上的,可以食用,雖然煎炒,仍鮮豔灼目。我仔細端詳了一下,認出“鄭州”兩個字,一張嘴,就把河南的省會咽到肚子裏去了。以後記得還吃過幾座城市,比如四川的綿陽、河北的石家莊。

山上也養豬。剛開始是從山下運上來仔豬。豬娃的高原反應比人還嚴重,它們又不懂事,身上難受,不像人似的知道安靜臥床,反倒亂蹦亂跳,很快就口吐血沫,患高山肺水腫死去了。炊事班長每天看著泔水白白扔掉,心疼得不行,立誌要在高原上養豬成功。後來,他托人從國境線那邊換回來小豬崽,據說是印度種,山地適應性極好。小豬剛斷奶,不愛吃食,他就衝了奶粉喂豬。順便說一句,山上那時奶粉很多,從農村入伍的戰士都不愛喝,說沒有苞米麵糊糊好喝,便眼睜睜地看著奶粉過期。印度豬很適應高原氣候,很快長成一隻大豬。山上氣候惡劣,人們食欲很差,剩飯菜多,印度豬最後肥得肚皮耷拉下來擦著地,皮都磨破了。炊事班長便把它趕到衛生科的外科治療室,叫護士給豬包紮一下傷口。豬便拖著粘著白紗布的肚子,在營區內悠閑地散步。

炊事班長對印度豬這麼有感情,我們猜他一定舍不得殺它。八一的前一天,炊事班長卻手起刀落,飛快地把印度豬給宰了。大家都問炊事班長怎麼舍得,炊事班長奇怪地反問大家:養豬不就是為了吃肉嗎!大家都說可惜了可惜了,昆侖山上見個活物不容易,有一口豬每天在外麵走一走,也能叫人生出許多感想,怎麼就殺了呢!過了八一,大家又都說印度豬的肉不好吃,說從小喝牛奶的豬沒有農村裏吃糠長大的豬味道好。這隻普通的來自印度的黑豬,無論它活著還是死後,都使許多年輕的中國士兵想起平原,想起遙遠的家鄉。

營區附近有一條河,河深丈許,清澈見底。它是著名的印度河的上遊,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獅泉河,不知是指獅子像泉水一樣地跑過來還是泉水像獅子一樣跑過來。總之這兩種意境都美麗而雄奇,讓人聯想到潔白奔湧的景色。獅泉河使我懷疑一句古老的哲語——水至清則無魚。獅泉河是高原萬古寒冰所融的積水彙合而成,清冽得如同水晶,魚群繁茂得如同秋天樹葉飄落在馬路上,有時一片河水被魚背映得發黑。據老同誌說,以前魚群還要興盛。汽車沿著河水淺的地方開過去,車輪碾過,便有兩道寬寬的魚帶浮起,車轍由碾死的魚標出。輪到我們戍邊的時候,魚已經沒有那麼多了,但依然稠密而愚笨。用曲別針彎個魚鉤,用一塊生牛肉條掛在曲別針上,甩進河裏,不消片刻,魚就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