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黃昏時分來了一位生客,長袍馬褂、眉清目秀、五綹長髯,背後垂著根油亮的大辮子,像是有身份的人,卻又猜不透是位學者呢還是位有官階的大人?後邊還跟著個隨從,青衣小帽,黃麵無須。掌櫃的自然不便盤問人家尊姓大名,也無須問,來的都是客,便笑臉相迎:“二爺,您來啦?這邊兒請!”頭一回見麵兒就如同熟客似的。隨著一聲招呼,手裏的一條用滾水浸過又擰得半幹的手巾把兒就遞了過去,請客人淨麵,未曾用餐,已感到賓至如歸、渾身舒暢。當時,這位客人落座,微笑著說今兒的晚膳過於油膩,想吃一盤兒爆散丹爽爽口。掌櫃的答應一聲:“好嘞!”即取早已洗淨的散丹四兩,精心切成柳葉條狀,當小鍋兒中水將開未開之際投入,漏勺隻翻動一下,散丹挺身,便飛速撈出,盛在盤中,端上案來。那散丹呈蓑衣狀,白花花、脆生生,不待食用即令人垂涎。“二爺請!”掌櫃的站立一旁,小心伺候,惟恐這生客稍不如意,砸了小店的牌子。那客人也不言語,極熟練地拈箸,自蘸自食,隨從垂手肅立,不坐、不吃,隻將兩眼專注地看著主人的臉色。主人旁若無人,隻顧吃,細嚼慢咽,有條不紊,一看便是個“吃主兒”。直到把那一盤兒爆散丹吃完,才一咂嘴,說了聲:“美哉!”掌櫃的放下心來,笑臉再問:“今兒個討得二爺喜歡,再來一盤兒?”貴客卻說:“足矣。店家可有筆墨嗎?”掌櫃的連聲說:“有,有!”心說這位橫是個有學問的,要留下一幅題詠,倒是為小店長光的事兒,隻要別像宋江潯陽樓題反詩就成。連忙到隔壁的布匹店借了紙、墨、筆、硯,鋪在八仙桌上,請客人命筆。鄰座的食客中有通文墨的也紛紛離座,圍在一旁觀看。隻見那位客人撫紙濡墨,寫下“爆肚”兩個大字,又停下了,問掌櫃的:“店家貴姓?”掌櫃的連忙答道:“免貴,姓龍——呃,就是真龍天子那個‘龍’啊!”
客人似有躊躇之狀,駐筆片刻,才又落了下來,接著寫了一個“隆”字。旁觀者愕然,分明是個別字,卻也不好當麵指出。掌櫃的卻不識字,笑問客人所書何字,那隨從答道:“‘爆肚隆’!明兒照這樣兒做一塊匾掛在門臉兒上吧,您就有了字號啦!”掌櫃的自然高興,連爆肚兒的錢也沒收,說是給“二爺”潤筆,實則為了拉住這位不知深淺的主顧。客人走後,旁觀者才說:“這字兒寫得好是好,隻是給您改了姓兒啦!”掌櫃的又茫然,“爆肚龍”雖說是家小店,可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龍”、“隆”雖是同音,卻也不能隨意更改,斷了祖上香火。正是懊惱猶疑,忽有一看客恍然大悟:“我看這個‘隆’字,與當今天子乾隆皇帝的禦筆極為相似,莫不是……”一句話揭開謎底,四座皆驚,掌櫃的喜從天降,趕忙去追趕聖駕,大街上早已不見了乾隆皇帝的蹤影!於是將這幅禦筆題字供在香案前,頂禮膜拜,不亦樂乎。次日又請了木雕油漆匠中的高手,依樣兒鐫刻成黑底金字大匾,懸於門臉兒之上,“爆肚隆”自此名聲大振,更加興隆。至於改姓之說,不再提起。古往今來,皇帝賜姓的有的是,那是極大的榮耀,哪有拒之不受之理?何況掌櫃的認定“一筆寫不出兩個字”,根本不承認“隆”、“龍”之別,也就從此姓隆了。
年深日久,爆肚隆的大匾經風吹日曬,木質幹裂變形,油漆剝落失色,於是隆家後代一次次地請人描摹重刻,便也一次次地走樣兒,漸漸地與乾隆禦筆相去甚遠。於是有好事者故意刁難,說這招牌根本不是乾隆禦筆,陳年古代的故事是隆家的人自個兒編的,假聖旨,往臉上貼金雲雲。因為禦筆原件早已失傳,匾上又沒有落款,更沒有蓋印,隆家的後代自然有口難辯,弄真成假,生意日漸蕭條,終於開不下去,砸牌子關門。如今到前門外去尋,連影子也沒有了。
細究起來,爆肚隆的傳說倒未必是假的。其一,爆肚兒曆史悠久,至少不會晚於乾隆年間。史載:乾隆十三年,皇帝東巡,容妃隨行,途中禦賜飲食之中便赫然列有“爆肚兒”。這不僅是爆肚兒的可尋蹤跡,也是乾隆皇帝喜食爆肚兒之有力佐證;其二,舉世皆知乾隆皇帝愛微服出訪並愛題詠,興之所至,到哪兒都要留下幾筆“禦書”,“爆肚隆”也說不定就是真跡;其三,為爆肚隆題匾的若是一般文人墨客,未見得對“龍”字那般敏感,更不至於素不相識就給人家改姓兒,這種事兒看來隻有“朕即國家”的人物可為。由此聯想到比乾隆晚二百五十年的某位以“則天女皇”自比的“首長”也喜歡動輒替人更名改姓,亦屬此類遺風……
扯得遠了。我無意為並無多大文物價值的“乾隆禦筆”去考證,真歟?偽歟?都無關緊要,但那至今流傳不衰的爆肚兒,尤其是爆散丹(盡管不是“爆肚隆”爆的)極為吸引我,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