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逢個紅白大事,狗肉、驢肉沒資格上席麵,而紅薯是可以的。四盤子八碗裏,有那麼一碗鼓起的塗抹了紅糖的過油條子肉,逸著白汽,看著挺富態。那肉正好是一人一片,同時伸起的八雙筷子夾著顫顫的肉片之後,碗下亮出的就全是油炸紅薯塊,與那肉片是一個顏色——熱騰騰的深紅色。沒經驗的外來人乍然看去,還認為是紅燒肘子哩……刀杖丁丁,笑語嘩嘩,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誰也不嫌棄誰,誰也不說這是吝嗇。
紅薯生長期短,貯藏期卻長遠,而且是擱置越久越甜脆。熟之於秋冬之交,貯存也怯熱怯寒,九裏天,是特意貯之於水井半中腰拐進去的地窨子裏,窨子位於封凍層與地下水水平之間,永是恒溫,主人家坐在“吱忸忸”作響的轆轤木桶裏秉燭上下,隨吃隨取,十分便當。可也得留神,千萬別讓那醺醺酒鬼坐木桶進入地窨,紅薯染著酒氣極容易潰爛,潰爛中會散發出酒鬼作嘔的難聞氣味兒。若是存放得法,紅薯直可與翌年結下的新薯接住茬口哩,仔細些的人家,長年四季都會有鮮豔碩大的紅薯待賓客,贈親朋。
國家困難時期,糧食太緊,關中許多糧站有一度索性用四斤紅薯頂替過一斤糧食。個兒大的紅薯一個就有四斤重,一天內粒米不進,隻切食這個紅薯,將就上一天兩天可以,延續上四天五天,腸胃裏就很不妙了。紅薯屬於菜、糧食間的中介品,倘是硬要晉升到主食地位,難免有煩人之時。天地造物,最講究搭配合理,動用得宜。不論豐年還是歉歲,將紅薯置於主食的輔助地位,它便注定是尤物,是上品。
我自己是土生土長的關中子弟,在我的半生閱曆中,紅薯確是烙下過一些很難抹煞的印記。後來投筆從戎,遠走他鄉,輾轉到千裏外的蘭州工作,而我的妻子仍留居故鄉。記得有一個深秋,我回家探親,一夜醒來,旭日紅窗,小女兒尚在酣睡,身邊的妻子卻不見了影蹤。我正在納悶,虛掩的門輕輕開了:妻子捏著短钁,挎著竹籃,籃底盡是拳頭、核桃大小的紅薯殘片,在小渠清水裏漱洗過了,紅豔豔的水嫩嫩的。她嫣然一笑:“霜降剛過咱隊裏的紅薯還沒出土,鄰村生產隊昨晌午出過了。我到人家地裏拾了些回來,別嫌散碎,你先嚐嚐鮮。”她知道隴上不出產紅薯,更知道我小時候就愛吃紅薯。曉起下地,野徑上的瑩瑩露珠濕透了布鞋布襪,下半截褲管也水淋淋的,小钁上沾有泥水,鬢角上沁一層細汗……
人生猶如流水,這都是漸漸遙遠的往事了。往後,妻子兒女也隨軍遷徙到蘭州,在蘭州一眨眼又是十年!
紅薯耐旱耐堿,貪暖喜光,離開關中再往北、往西,因為無霜期短,似乎就不再種植。一斤紅薯在關中三五分錢,在蘭州街上泥住一個盛過柴油的大鐵桶烤燒個半焦半黃,香味洋溢,一斤要七角八角哩。價錢夠貴了,可我那妻子隻要看見,就非買不可。買一堆兒用手帕兒拎回去全家受用。每當此時,我便深深感到土地在人的精神上打下的印記是有形無形的,同時也是雋永而強烈的。西北偏僻地方從未見過紅薯的人家,還有城市高級賓館裏動不動和珍饈佳肴打交道的人兒,遇見紅薯,恐怕就不會有這樣一種興趣、感情。隻是用口腹嗜好來解釋,是不成立的。
有一天,家裏來了位書法家,我們請他留下一帖橫幅。他問:“寫什麼話好呢?”
我未想妥,妻先答道:“就寫‘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吧。”
“這不合適。我不是什麼官嘛。”我駁她。
她笑了,堅持己見:“人家古代的縣太爺還念叨紅薯哩,我們這條幅你選擇別的詩詞也行,隻要有紅薯這兩個字。”
土裏土氣的紅薯太平庸了。別的文雅的詩詞裏哪會有這兩個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