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8.薯憶(1 / 2)

正文 48.薯憶

楊聞宇

離開關中故鄉,西行入隴,在蘭州城裏一住就是十多年。可能是“人離鄉賤,物離鄉貴”而引起的,每當我看到踏著秋色遠道趕來的親友解開布包兒,亮出還沾著幾星泥土的紫紅番薯,便禁不住直起目光,心頭很有些“他鄉遇故知”的熱乎味兒。

家鄉的番薯和玉米、高粱、糜穀一樣,是一種生長期緊促的急莊稼。因為全是紅皮兒的,人們又叫它紅薯,紅苕。

春節剛過去,農家院落向陽的角兒上便鋪起厚厚一方細碎的、半幹的馬糞、牛糞,糞窩裏埋進年前精選出來的大個兒紅薯作母體,起秧發苗。五月天急忙忙收了麥子,閃亮的麥茬還遺留在野地裏,钁頭便從茬縫間掘出窩兒,牆角密匝匝簇擁起來的二尺多高的薯苗被剪成半尺長的莖節,一根根埋進窩兒裏,注進一碗清涼的井水,苗兒就在田野上落住根了。當一行行麥茬在來去倏忽的風雨裏幹黴腐爛、漸漸隱滅時,薯秧兒也便悄悄地扯長綠蔓,巴掌形的葉兒開始覆蓋地表,整個田壟由黃轉綠,在悠悠南風裏轉換得很快。倉頡造字,將暑略加變化,上方加蓋個草頭便形跡近“薯”,似乎巧妙地概括了暑天瘋長這層自然物象上的意思。

薯葉兒封地太嚴,陽光漏不進去,葉下許多無名小草硬是活活給捂死了。那貼地扯長的蔓兒極容易紮下不定根須,莊稼人擔心它到處抽拔地氣,隨意生葉開花,分散了總根處的凝聚力,於是在它生長得最旺勢的時候要翻一次蔓——蹲在畦裏,以那總根係為中心,一根根抽拽那遠遠延伸開的蔓兒,所有蔓兒攏進手裏,貓起半腰,像挽那一長縷美女烏發似地挽結成一團雲髻兒,便一撒手扔在了地上。“花鈿委地無人收”,濕地上折散幾朵莖葉,並不在乎——強行挽髻隻在收束住散漫的年華。

秋深了,萬物成熟於空中、地表,而紅薯則是亢奮於泥土之中,胖大結實的塊頭硬是將沉重的黃土層拱起一個龜背,擠錯開指頭寬的長長的裂縫,土地大約被它擠疼了,疼得不自禁地咧開了嘴巴,薯兒那亮亮的紅色,就從土縫裏朝外窺視,透過地上半歪的綠髻兒窺視藍天白雲,窺視日月星辰,從濕潤的土層裏睜開的是驚訝的、生疏的眸子,自地縫裏噓出了陌生的鮮活氣息。

秋霜澆醉楓葉那樣染紅著大樹梢頭的柿子,同時也就催熟了土裏的紅薯。不經霜的紅薯是不宜掘的,勉強掘出來,如咬木塊而死硬,如嚼青果而微澀。一旦經霜,立即就若梨若棗,甜脆爽口。霜天萬裏,寒粉敷地,殺敗了天下浩茫的綠色,封埋在黃土裏的番薯怎麼一下就有味了呢?莫非是葉兒蔓兒裏有什麼秘密素質被嚴霜勒逼入土了麼?天候、地氣在植物果實上的冷熱交遞是很神奇的。

這時節霜令蕭蕭,小學生晨起上學是腳冷手凍。散學趕回家吃早飯,一進屋門,正拉風箱燒飯的老奶奶便從灶膛裏掏一個烤紅薯扔到腳邊,紅薯在潔淨院落裏幾個蹦彈掉了灰燼火星兒,小學生飛快拾進手裏,燙得不行,兩隻染墨水的紅紅的小手倒來倒去,唇對住熱薯吹噓不已,清曠的凍餒之氣頃刻間吹散了,沒有了。

在生計不很寬裕的農村,這時也正是家家戶戶的麥子(細糧)將盡而苞穀(粗糧)收獲的換季當口,剛下來的粗糧熬製飲食是挺香的,新出土的紅薯很適時很得體地為那粗糧的降臨幫襯著一臂之力。苞穀粥裏摻和了剁成菱角形的紅薯塊兒,黃澄澄的粥兒裹定薯塊,筷子夾起抿開粥便亮出一層比紙還輕薄的紅皮兒,咬破紅皮便是細膩膩的黃瓤,粥兒粘糊燙嘴,薯塊之香很像那剛剛炒熟出鍋的山板栗。青瓷小碟兒裏正有幾撮綠閃閃的野菜相佐,大碗擎起,大口吸溜,食之不足驅寒而耐饑,貪嘴過量也決不傷脾胃,在農家當然是既節儉又實惠的第一流飯食了。三十幾戶的小小村莊逢個剛剛揭鍋的早炊時節,溫馨的香味在黃葉簌簌飄墜的村巷裏彌漫開來,這村莊便秋江裏一葉小舟似地悠悠然蕩入了半癡半醉、出神入化的境界裏……這就是最後一抹秋色,最美的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