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6.吃的五W
王蒙
有些餐館的環境給我留下的印那裏的食物留下的印象還深。不知道這算異化、移情、升華?
1957年春節剛過,新婚的我倆去北海仿膳吃飯。那時的仿膳在北海後門附近,像個安靜的小院子,顧客不多,十分雅致。你叫過了菜,他一點一點地從頭做,上一個菜要等老半天。我當時年輕,土包子,嫌他們上菜慢,噴有煩言。後來明白了,找一個清雅的地方,上菜慢的地方吃飯,痛痛快快地邊吃過談它兩個鍾頭容易嗎?
50年代北京蘇聯展覽館建成,莫斯科餐廳開始營業,在北京“食民”中間還引起過小小的激動。份飯最高標準十元,已經令人咋舌。基也鋪黃油雞卷、烏克蘭紅菜湯、銀製餐具、餐廳柱子上的鬆鼠尾花紋與屋頂上的雪花圖案,連同上菜的一絲不苟的程序……都引起了真誠的讚歎和豔羨。曾幾何時,莫斯科餐廳的名稱依舊,您點完菜,一股腦兒把烏裏烏塗的涼菜熱菜湯麵包咖啡五分鍾內全給你端來,還喊一聲“齊了!”倒是不會招引我上菜太慢的抱怨了。
四川飯店和同和居後院的環境我也喜歡。像居家,像府第,庭院深深,院裏有樹木花草,室內有中式字畫,都給人一種安謐和幽古的感覺。五年前一次在四川飯店用飯,同桌的有某國駐華大使,還有一位外國老作家,可惜,飯還沒吃完,服務員之間發生了摩擦,這個也不管了,那個也不來了,一桌食客被哂了一段時間,使我知道這家餐館的厲害了。
國外的餐館也是十分注意環境特色、情調氛圍的。在美國費城,我去過一家墨西哥餐館,它力求提供一種墨西哥農家的氣氛,一間一間的餐室,有的牆壁是裸露的紅磚,有的牆壁是抹了一半而且凹凸不平的泥巴。在衣阿華市,一家餐館名“衣阿華電力”,它就是在發電廠的舊址上修的。依我們的一般想法,發電廠改餐館,那就非得徹底改變麵貌不可。可這家餐館呢,各種電纜管道、防護設備、調試裝置,基本上不予拆除,而且塗上油漆使之醒目,明明白白地名符其實,讓你跑到“電力”裏去吃飯。在這裏吃飯使你痛感一種工業文明的幾何圖形的美,例如可以使你聯想到巴黎的蓬皮杜中心,蓬皮杜中心的電梯也是安裝在曲曲彎彎的“玻璃管道”中的,上上下下的人活像循環變化的化學藥液在運行管道中一樣。再說洛杉磯有一家餐館,充分利用了一節古老的有軌電車,電車放在餐廳中,成為裝飾也成為特間,“車廂”裏布置著幾張餐桌,到車廂特桌去吃飯,要多付錢的。餐廳大柱子上還帖著一張30年代的演戲廣告,此廣告、此有軌電車車廂,大可以滿足一些老年人的思古之幽情的。
在牆壁上或糊頂棚時貼報紙,在我國的貧窮的農村是比比可見的,毋庸置疑,它哪裏比得上例如上了油漆的天花板,刷白了的灰頂子,貼著塑料壁紙的牆壁,但偏偏紐約有一家咖啡館,牆上,天花板上橫七豎八地貼滿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舊報紙,外刷一層透明漆。您在那裏喝著飲料,吃著小吃,一抬頭,興許看見邱吉爾要不就是希特勒的新聞圖像。這樣一種想象力確是值得稱道的。
比較起來,海外的中國餐館多半是紅豔豔的,燈籠是紅的,牆飾是紅的,女服務員身穿也是一身大紅,反顯貧乏單調。為什麼不能把例如四合院式的餐館與中國書畫、硬木家具式的國貨出口到海外餐館去呢?重慶有一家餐館,房、牆、桌、凳用具,全部是竹子的,何等地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