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5.我愛喝稀粥(1 / 2)

正文 45.我愛喝稀粥

王蒙

在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縣,和河北的其他許多地區一樣,人們差不多頓頓飯都要喝稀粥。甚至在米飯炒菜之後,按道理應該喝點湯的,我們河北人也常常是喝粥。

家鄉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麵或玉米餷子熬的糊糊。鄉親們稱做這種粥為“嚓”,他們說,“嚓鍋黏粥”,而不說什麼“熬一鍋粥”。新下來的玉米,有時候加上紅薯,飯後喝上兩碗,一可以補足尚未完全充實飽滿的胃,二可以提供進餐時需要攝入的水分(那時候我們進餐的時候可沒有什麼飲料啊——沒有啤酒可樂,也沒有冰水礦泉水),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淩,為一頓飯收收尾,做做總結,把嘴裏的鹹、腥、油膩、酸、辣(如果有的話)味去一去,為一頓飯打上個句號。

喝稀粥的時候一般總要就一點老醃蘿卜之類的鹹菜。鹹菜與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進、相得益彰的,這一點無須多說。吃慣了這種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麥片粥、燕窩粥、海鮮粥,如我後來有幸吃過的那樣,也常常不能忘情於老醃蘿卜、雲南大頭菜或者四川榨菜;還有“天源醬園”、“六必居”、保定“春不老”的名牌特製醬菜,鹹菜也是不斷發展豐富提高的,常吃稀粥鹹菜也罷,食者是完全用不著氣餒的。

也有屬於甜點性質的粥:赤豆湯、八寶蓮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等。就不就鹹菜,則無一定之規了。

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別是大米粥。新鮮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著一種療養,一種悠閑,一種軟弱中的平靜,一種心平氣和的對於恢複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鮮的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著對於病弱的腸胃的撫慰和溫存。幹脆說,大米粥本身就傳遞著一種傷感的溫馨,一種童年的回憶,一種對於人類的幼小和軟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種和平及與世無爭的善良退讓。大米粥還是一種藥,能去瘟毒、補元氣、舒肝養脾、安神止驚、防風敗火、寡欲清心。大魚大肉大蝦大蛋糕大曲老窖都有令人起膩,令人吃勿消的時候,然而大米粥經得住考驗而永存。

另一種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踢溜踢溜”吸吮著玉米麵嚓的稠稠糊糊、熱熱燙燙的黏粥,真有一種與大地同在、與莊稼漢同呼吸、與顆顆糧食相交融的踏實清明。玉米粥使人變得純樸,變得實在,玉米粥甚至給人一種艱若奮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鄉土意識、憂患意識、安貧樂道隨遇而安人不堪其憂我也不改其樂的意識。玉米粥會叫人想到貧窮困難,此話不假,筆者在三年困難時期就有過一天隻喝兩頓粥的經驗,玉米粥拚命喝,喝得肚子裏逛裏逛蕩,喝得兩眼發直。正因為如此,筆者才由衷歡呼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改革開放、繁榮經濟、人民生活提高的有目共睹的偉大成績。同時,玉米食品又是和營養學、現代化、生活選擇的多樣化聯係在一起的。例如在那個一些小子認為月亮都要比中國的圓的美國,炸玉米片,崩玉米花都是深受歡迎的大眾食品,少量的玉米糊糊也可以作為配菜與主菜一道上台盤,為西式大菜增色添香。近年來,國內的玉米方便改良食品也方興未艾起來。嗚呼,吾鄉之玉米粥也,且莫以其廉價簡陋而棄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的生命力還遠大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