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喝豆汁兒(1 / 3)

正文 44.喝豆汁兒

韓少華

記得前年去拜望胡青先生。言笑間佐不過些居家過日子的常情常事。也不免說起舊時京裏小吃,如焦圈兒、薄脆、吊爐馬蹄兒燒餅之類。當然也少不了豆汁兒。

“不喝豆汁兒,算不上北京人。”老說著,竟斂了斂笑容,“幾回家裏來了洋先生,東洋的西洋的全有,我就備了豆汁兒款待他們。心想各位沒一個不以熱愛北京、敬重老舍自詡的,那就嚐嚐這個,驗驗各位的誠心得了——老舍可是最好喝豆汁兒了……”

說罷,老人竟屏住了漾到嘴邊兒上的笑意。

接著說的諸如“焦圈兒”又叫“油炸鬼”,跟“薄脆”都吃的是個火候,以及“馬蹄兒燒餅兩層皮”、不是吊爐烤的不鼓肚兒,夾上焦圈兒算“一套兒”的話題,我雖生也晚,倒還搭得一兩句茬兒。而如今,這些東西即便弄到了,焦圈兒不焦、薄脆既不薄且不脆、“馬蹄兒燒餅”也不鼓肚兒的情形卻常見,則與老人同感。

關於豆汁兒,老卻並沒再多說什麼。

轉年夏景天兒,陪青先生及舒乙學兄等家裏人,去京西八寶山為老舍先生靈盒拂塵。在靈堂階下,又聽胡先生說起幾位健在的老友,說起冰心先生,還隨說隨叮囑我:“從文藻去世,她是難免有些寂寞的。你得空兒倒該去陪她說說話兒……”

入秋之後,去拜望了冰心先生。還帶去了一些麻豆腐。

冰心先生本屬閩籍。雖自少年即隨父入京就學,但如麻豆腐之類京味兒食品能否入口,我卻說不大準。就連同是久居京裏的臧克家先生,也曾一聽“豆汁兒”就忙皺眉的;而這“麻豆腐”,正是豆汁兒的濃縮物。

北京土著人士大都知道,所謂豆汁兒、麻豆腐,純屬下腳料。甚或稱之為“廢料”也沒什麼大不可。那原是製粉絲、粉皮兒的剩餘物,麻豆腐即濕豆渣,而豆汁兒,即豆泔水罷了。早年大凡開粉坊的,總兼設豬圈,以渣及泔水飼飲之,則肥豬滿圈,作坊主也易飽其囊。此種經營體製,實屬兩利。而外鄉人或許望文生義,把“豆汁兒”誤認為“豆漿”,忖度著該是宜甜宜淡的呢。殊不知才舀到碗裏,還沒沾沾唇,就不得不屏氣蹙額了。有扔下錢轉身就走的,也有不甘心而憋下口氣隻咂了半口,終不免逃去的。事後多連呼“上當”,甚至說“北京人怎就偏愛喝餿泔水”雲雲。

本來於美食家那裏,總講個色、香、味。而麻豆腐也罷,豆汁兒也罷,卻一無可取。

先說色。雖係綠豆為原料,卻了無碧痕;一瓢在手,滿目生“灰”,沒點兒緣分是談不上什麼悅目勾涎的。在視覺上先就掉了價兒。

次說香。因是經過焐漚或曰醞釀的,故隻可叫做一個餿。當年朝陽門內南小街兒跟大方家胡同東北角兒開著一家豆汁兒鋪。老鄰居老顧客戲呼之為“餿半街”。沒點兒根基的熏也熏跑了。

再說味。既以“餿”為先導,那味可就不隻尋常的“酸”了。比如醋,無論米醋或熏醋、臨汾醋或鎮江醋,都酸得誘人。而這豆汁兒的酸卻繼餿之後完成著“泔水”的感官效應。難怪除了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能有這等口福的,少見。

記得曾對那出《豆汁記》犯過一點兒疑惑。老戲本子裏說金玉奴之父金鬆,“乃臨安丐頭”。原來非京籍人士也早有對豆汁兒懷著雅量的。這跟在學問上主張“兼收並蓄”者,似乎都屬難能因而可貴之列吧?其實呢,說起京裏人嗜好豆汁兒,也沒多少奧秘可言。中國有“饑不擇食,倦不擇席”的老話,西方也有“疲勞是柔軟的枕頭,饑餓是鮮美的醬油”一類俗語。如果聯想及舊時曾在東安市場擺過攤兒的“豆汁徐”家內掌櫃的所說,京裏興豆汁兒多靠著老旗人的偏好,再聯想及八旗子弟遊手好閑、坐吃山空的背景,以及豆汁兒便宜得出奇還外帶辣鹹菜絲兒等緣由,那麼,所謂“嗜好”或許正是“餓怕了”之故。金鬆雖被尊為“頭兒”,可畢竟首先是“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