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天晚上的《胭脂》,據我聽,最精彩的還是臨了兒那篇判詞。說到施公剖審宿介等人冤情,察明真凶毛大之後,揮毫寫下判詞,趙先生就依原文朗聲誦讀起來。從“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起,至胭脂“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終而結之於“仰彼邑令,作爾冰人”——一路誦來,可謂駢四驪六,句讀鏗鏘;抑仄揚平,音節頓挫;加上邊誦邊解,或考出典,或釋設詞,如“盆成括”及“登徒子”其人其事,以至“一瓣香”及“連城玉”之所比所指,語音文義都入於耳、會於心,而後竟又彰於目,甚或斑駁成章,曆曆如開卷焉。更難得的是,在座者不乏“引車賣漿者流”,聽這塾師開講似的老長一段書文,意不見一位“抽簽兒”的。後來聽內行人講究,隻這篇判詞,不僅含著“書裏書”,把案子的底裏根由、人物的性格歸宿都交代齊了,也點化得活了,還帶出了一層又一層“書外書”。乍聽不過些閑文,實為解詞釋典且旁及人文百科知識,似乎句句沒離書中應有之義……
聽著聽著,猛覺桌上那盞燈忽悠了兩忽悠。沒容掌櫃的往燈盞兒裏添油,就聽“啪”地一聲,趙先生早把醒木落了下來。眾人也如夢初醒,愣在那兒了……當下過來幾位請吃夜宵兒的,門口還停著兩三輛洋車,一輛帶樓子並玻璃門窗的馬車。趙先生卻高拱著手,邊走邊說“不敢,不敢,家母正病著,容日後奉陪……”
郭先生輕拍拍我的肩,跟了出來。
出門往南,臨近大方家胡同口,見趙先生進了把角兒的豆汁兒鋪,就是人稱“餿半街”的那家兒。又見鋪麵裏那掌櫃的留了盞燈,正候著呢。大灶口早封了,一個許是自用取暖的小煤球爐子坐著口木蓋兒沙鍋。甭問,大半鍋豆汁兒正微翻著沫子花兒。等主客寒暄過後,郭先生才插了句,“今兒個沾趙先生光,掌櫃的給拆兌兩碗吧?”
隨著掌櫃的一連聲“好說好說”,二位先生已經敘談開了。
“承您下問。要說為什麼單就好這口豆汁兒麼,”趙先生平抱了抱拳,才說,“其實呢,吃什麼喝什麼也有過自個兒咂磨自個兒的滋味兒。所謂世間五味,酸、辣、甜、鹹、苦,在這碗豆汁兒外帶一碟兒辣鹹菜絲兒裏頭,就占了四味——嗯,當天兒打來的鮮豆汁兒,入口回甜,不也占了一味麼?這五味之中,獨缺一個‘苦’!……為什麼單好這口兒,這可就沒您不聖明的了……”
四十多年過去了。先是郭先生屢屢追述起那次聽書的事,以及趙英頗先生談到“世間滋味”的話來。過後,郭先生自己也在1966年秋猝然辭世,可那番“人間五味”的話卻一直在我心裏轉悠著。可惜趙先生早故去了,不隻他的《聊齋》沒傳下來,就連他在北京解放初期錄製的新書《一架彈花機》和《羅漢錢》,也早就消了磁。在那部《中國戲曲曲藝詞曲》的《曲藝作家演員團體》一章裏,“趙英頗”三個字竟沒占上個條目!
原本說著喝豆汁兒,不知怎麼,就說起趙英頗先生來了。文章既跑題如是,也隻好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