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京裏也有富貴人家喜好豆汁兒的。聽我的老嶽丈說,清末葉赫那拉族中顯宦、光緒爺駕前四大軍機之一的那桐那老中堂,就常打發人,有時候就是我嶽丈,從金魚胡同宅裏,捧著小沙鍋兒,去隆福寺打豆汁兒來喝。這倒讓人想起榮國府裏,自賈母以下,那麼多人都愛吃劉姥姥進獻的瓜兒菜兒的情形來了。那自是膏肥膾膩之餘,在口味上的某種調劑而已。或如俗話說的,為的是“去去大腸油”,跟“餓怕了”是毫不相及的;至於窮旗人所謂“偏好”雲雲,似乎也不大說得上,倒讓人疑為婉飾之辭。
稱得起這“偏好”二字的,還真有一位。不過說來有些話長。
那是1948年冬。北平停電是常事。戲園子電影院都歇了業,連電匣子往往也沒了聲音。倒是幾處小茶館兒,一盞大號兒煤油燈往那張單擺在前頭的桌子上一戳,再請個說書先生,醒木一拍,就成了書場。朝陽門裏南小街路東那家兒,因為離我暫時寄宿的北平二中很近,也就成了我逃避晚自習的去處。
當時在那兒挑燈擅場的,是趙英頗先生。書目自然是《聊齋誌異》。
40年代中後期,北平每晚廣播裏有個壓台節目,就是趙先生說《聊齋》。到點之前,不少老北京人在家早悶釅了茶或燙勺了酒,靜候著了。記得業師郭傑先生說,燙下酒寧可沒鹵雞膀子五香花生豆兒,也不能沒“趙《聊齋》”。更多的聽主兒是累了一天,盼到晚上,借著一壺釅茶,避入別一個鬼狐世界裏去偷個喘口氣兒的空隙。可一停電,就連那另一世界也陷到無際的濃黑裏去了。
這才引出郭先生命我陪他來到這小茶館兒裏聽書的事情來。
居中一盤小號兒桶子灶。灶口上半壓著兩把圓提梁兒高莊兒黑鐵壺。水汽慢慢蒸騰著。或許滿屋子紙煙味兒,都讓這水汽給調和勻了,座間該咳嗽的才沒怎麼咳嗽,要喘的也沒大喘。一雙一雙的眼睛盯著前頭,見桌子上那盞大號兒煤油燈正照著個剛落座的中年人,中等身量兒,發福得可以。小平頭兒,圓範臉兒,寬腮幫子高鬢角兒,一副大近視鏡,瓶子底兒似的,圈兒套著圈兒。難怪他常這麼自嘲著:“在下自幼兒就文昌星高照,‘進士’中得早。”有時候還饒這麼一句:“後來狀元沒點上,‘榜眼’倒是中了——看書得把倆‘眼’‘綁’到書上,哈哈哈……”這晚上隻見他從大棉袍兒底襟下頭摸出個藍布絹子包兒來,先取出那塊醒木,再咂兩口掌櫃的給沏好的熱茶,才微低著眉目,扯起閑篇兒來。
“今兒這天兒可夠瞧的。半路正踩上塊東西。什麼東西?靴掖兒?裏頭還疊著花旗股票,要不就是彙豐的現鈔?——,柿子皮!多虧天兒冷,凍到地上了。要不介,一踩一溜,得,今兒這場‘燈晚兒’就非‘回’了不可……”
不知怎麼了,那晚上聽的《胭脂》雖妙趣聯翩,可我沒記住多少;倒是這幾句開場的閑文,一記就四十多年。
趙先生說《聊齋》,或可稱之為舊京一絕。據傳聞,在鼓樓一家書場,一位老聽主兒,還是位“黃帶子”,當麵兒送了八個字的考語,叫做“栩栩如生,絲絲入扣”;趙先生正侍立著,登時就衝那位爺抱了抱拳。旁邊一位短打扮兒的猛搭了句茬兒,說聽您的書,一會兒三魂出殼,一會兒又送我魂附原身,打發我躺到炕上自個兒慢慢兒琢磨去;趙先生聽了,不由得單腿屈了屈,愣給人家請了個家常安。又一位從背燈影兒裏冒了一句,說聽您的書聽一回就跟多活了一輩子似的,把人活在世上的滋味兒都另嚐了一個過兒……當時,沒等這位說完,趙先生就一把拽住人家袖子,連說今兒這頓夜宵兒我候了,我候了!